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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鋒已不再是那個歐陽鋒,黃藥師也不再是那個黃藥師,卻并不陌生。好像歐陽鋒就是那個歐陽鋒,黃藥師就是那個黃藥師。
這裡說的不是别人。
這裡說的不是别人,而就是《東邪西毒》。

說到《東邪西毒》,就不能不先說說武俠,而說起武俠,又必然少不了金庸。但嚴格說來,在金庸的文字裡隻能找到故事,卻看不到江湖。
江湖在哪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東邪西毒》便用金庸的故事,說着古龍的江湖。

說到古龍,我曾一直以為古龍文字裡的意境是絕難用熒幕呈現出來的,不相信這一點的人,隻需随意看看他的《多情劍客無情劍》與《天涯明月刀》,便可知一二。
但《東邪西毒》無疑在某種程度上做到了,僅通過單調的場景,極少的角色,王家衛仿佛古龍筆下俠客間的過招,沒有紛繁複雜的招式描寫,往往在一瞬間,就分出了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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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古龍寥寥數語寫盡人生寂寞的背後是多年人世的浮沉一樣,隐藏在《東邪西毒》看似簡單的元素之下的,是細膩的光影與鏡頭,有意為之的叙事結構與隐藏在台詞中的複雜人物關系。
閱畢全片,首先的感覺是全片浸潤在一種昏黃的色調中,那似是永遠落不下山的夕陽,永遠蒼涼的沙漠,那山洞中跳動明滅不定的油燈,穿過鳥籠透射進來的破碎了的光線,以及刻意隐沒半邊臉的打光,無一不昭示着人物心境在光明與黑暗間遊走掙紮的痛苦。

在這樣的基調下,鏡頭也追随着光影,長時間在演員面前近距離地停留,将人物的細微的神态與表情展現的更加豐富。

至于叙事結構與人物關系。影片在開始便是黃藥師莫名其妙的造訪,又很快莫名其妙的離去,在一段若即若離的台詞解說後,畫面短暫切換到未曾出現的女人之上,再倒轉回來時,則多出了一位盲劍客。
這樣的橋段在全片中甚至層出不窮,使得觀衆難以按照正常的邏輯去理解影片的叙事,而這正是導演要營造的疏離,陌生,與荒誕。
此外,人物之間的聯系與時間的推進相互映照,故事從立春開始,又在立春結束,造成一種輪回往複與因果牽連的宿命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本片的配樂對全片氛圍的塑造與内核傳達方面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當《幻影交疊》在背景聲中緩緩溢出,無疑暗示了歐陽鋒與慕容燕之間隔着時空的對話,又或者當片末主題曲《天地孤影任我行》一響起,全片累積的種種情緒一齊湧上心頭,其百感交集直可催人落淚。
毫無疑問,這些元素都是營造古龍的江湖意境不可或缺的。但盡管如此,我仍要說,最重要的卻還是人物本身。
黃藥師,歐陽鋒,盲劍客,慕容燕,即便各自有着不同的稱呼——或是從别處攫取而來,或是完全的杜撰——但隻要一開口,就仍可一眼認出這些人物的共同名字,古龍。
“隻要你一天是謝曉峰,你就永遠是謝曉峰。”《三少爺的劍》中,厭倦了江湖的三少爺謝曉峰在做一名小厮尚不可得的時候,古龍如此寫道。

黃藥師從東邊來,帶着一壺“醉生夢死”,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
但有些事卻并不是一壺“醉生夢死”就能解決的。
雖然不能解決,卻可以忘記,除了“死”之外,隻有酒才能讓人忘記這些事。
所以黃藥師仍舊要來,來了仍要喝醉,醉過仍要離開。

歐陽鋒呢,歐陽鋒為什麼會在沙漠裡?他以殺人為業,他是不是喜歡殺人,他是不是像西門吹雪一樣,已将殺人當成一件十分神聖的事?
他明顯不是,因為他殺人既不需要焚香,也不需要沐浴,隻需要價錢合适。他殺人也同黃藥師喝酒一樣,是為了逃避。
他為什麼要離開白駝山?他固然有一千種理由可以留下,但卻隻需要一種理由離開,因為他是歐陽鋒。他既然是歐陽鋒,就絕不能忍受被人拒絕,而為了“不被人拒絕,就要先拒絕别人”。
這種事不能說是對,也不能說是錯,這種事簡直什麼也不能說,甚至于在旁人看來,也最多隻不過能說“他們曾在一起,他們分别了”。
但正是有了這種事,歐陽鋒才是歐陽鋒。既不是李尋歡,也不是傅紅雪。
這樣的事是不會存在于金庸的故事裡的。郭靖雖看起來有些木讷,也常常做一些看起來傻裡傻氣的事,但絕不是無法理解的。
這樣的事永遠隻存在于古龍的江湖。

有人曾問,李尋歡為什麼要将林詩音讓與龍嘯雲,葉孤城為什麼要敗給西門吹雪?沒有為什麼,按古龍的話說,“人生有許多事本就是這個樣子的”。
“酒越飲越暖,水越飲越寒”。
縱酒揮刀時固然快意,夜深無人時也自有落寞,而《東邪西毒》所要說的正是這幾分落寞。
慕容燕愛而不得,恨而不能,幾成瘋魔,終于獨孤求敗。
盲武士最後死在馬賊刀下,一如曾死在他劍下的刀客。
嫂子終于也沒有再見到歐陽鋒。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人生有許多事都是這個樣子的。

來源:公衆号Paradiso電影
原稿作于202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