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大家的關注。我是《一次遠行》負責第一集《星塵》及其番外篇《心儀·已久》的導演劉廣韻。

一年前,我在社交平台上偶然認識了在加拿大抗癌的留學生Candice,通過她,又認識了Kristen周倩儀。她們是同在一個群裡的病友,群裡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胃癌女性患者。

了解到這樣一個群體,我感到熟悉又陌生。她們和我們一樣,有着學業、事業、親情和愛情,可癌症把她們拖向了一個孤獨的戰場。我不知道她們會如何看待紀錄片的事,同時,在已經響起的倒計時下,我不清楚我們是否有勇氣,和她們一起面對随時可能到來的疾風驟雨。

當拍攝正式開始後,現實的殘酷底色的确超出了預想。因為倩儀是一個很特别的存在,她本身的能量,比癌症患者這個标簽要明亮一萬倍。

她有天生的爵士樂嗓子,曾當過一段時間歌手;25歲她辭掉廣州的工作,隻身赴德國重讀本科,追随中學時的物理夢想;留學期間,靠自學補基礎,多個科目獲得滿分,在科研的路上逐步找到方向。

就是這樣的她,在沒有家族遺傳史,也沒有其他明确緻病因素的情況下,确診了癌症晚期。這是讓鏡頭前後所有接觸過倩儀的人,都難以消化的事情。

然而倩儀的情緒,比很多她的朋友還要穩定,她很明确想留下一點什麼。

樂觀堅強,是所有年輕癌症病人都會收到的安慰和勸誡。但倩儀在努力求醫的同時,對自己和世界無比坦誠。這在Candice徐心儀的身上也能看到,她的年紀比倩儀還小,隻有26歲,但有着一份超越這個年紀的成熟和淡然。

倩儀有一個社交賬号專門寫治療的心路曆程,叫Frank-,——對,她給肚子裡那個可怕的腫瘤起了個名字叫Frank,很符合她一貫中二又浪漫的性格。在這裡倩儀寫道,她好想活下去,但“抗癌好似一場蹩腳的勵志表演”。它真的會讓人遍體鱗傷——讓愛美的人掉頭發、讓身體插上管子、讓手臂布滿針孔,讓她的心麻木,去打一場明知道一定會輸的仗。

倩儀德國的朋友和我都有這個感受,我們說話有時候會多加留心,不希望說錯了什麼會讓倩儀難過。但有一次,在上海看完醫生的那天,我們在一家本幫菜館排隊等位。她在馬路邊的長凳上一直很安靜,突然她對我說,“我是不是特别喪?”我連忙說“沒有啊,你一直很堅強”。鏡頭前她确實情緒穩定,偶爾搞笑。不過那一天她脫口而出,“都是假的。其實我是個很喪的人”。我坐在旁邊,一時間想不出一句回應的話。

一個星期後我才知道,那天上海的醫生沒有給她新的治療方案。對于她來說,門又關閉了一扇,而剩下的門不多了。這是關于抗癌更真實的寫照。

對一個年輕的癌症晚期患者,任何安慰的話語其實都是無力甚至虛僞的。因為你明知道,那個她曾想象過的婚禮場景和拿到物理學學位證書的日子,本應在不遠的将來。

倩儀一直在尋找的不是抗争的決心,而是告别的勇氣。這也是所有她的家人和朋友,在努力陪倩儀完成的事。

在德國的最後兩周,疫情之下的萊比錫其實是不允許走家串戶的,但倩儀的朋友們偷偷為她而聚在一起,不知道吃了多少頓飯。

有一個七年的好朋友聽說她就要回國了,立馬從瑞典飛到德國,冒着罰款的風險,越過居家觀察,當天就見到了倩儀。

在廣州找Linda和 Bradley夫婦的那天,已經晚上11點了,倩儀的胃已經開始不舒服,但她堅持說想再去一下市中心。Linda後來告訴我,那天他們已經感覺到這是倩儀最後一次來找他們,所以她唱了David Bowie,是在告别了。

而倩儀家人的愛,是最難以言表的。倩儀媽媽其實一直無法接受鏡頭,因為表面冷靜的她可能從來就沒有想開過,她隻是一直在做好每一頓飯,片子裡的紅焖肉、燒鵝燒鴨、魚餅,都是倩儀最愛吃的菜;倩儀爸爸的眼睛其實總是紅的,他總會微笑地說,倩儀想拍的,我們都聽她的;弟弟堅守者稱職司機的崗位,姐姐要去哪裡玩一定會帶她去。

“癌症沒有重新定義我的生命,我還是我,熱愛科學和音樂的我。物理和音樂不會因為癌症而失去意義。”倩儀一直堅持到了最後一刻。她曾表達過,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不會企圖改變什麼,甚至是所經曆的癌症。這是一種乍一聽很難讓人理解的心境,但它讓我想起一個關于造人的傳說:在古羅馬神話中,丢卡利翁和庇娜從頭頂向身後扔石頭才創造了人類,“人從此成為堅硬物種,曆盡辛苦,給我們證明我們出身來曆。”

那一年,我們總說等一切過去了,就去遠方看想見的人。可2022年了,疫情還沒有結束,戰火在新的土地上蔓延。我們共同感受到了那種“似是而非、通稱必然的命運支配”。置身于這樣的時代,或許隻有長久的勇氣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辦法。

最後,再一次對周倩儀及其家人朋友、徐心儀和她父母給我們的信任和支持,表達由衷的敬意和感謝。希望大家記住兩個女孩勇敢的樣子,哪怕是逞強僞裝的,那也是她們最想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