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風破浪這個節目有意或無意地提供了一種在英語全球裡建造一種新漢語國際的可能框架。在談論這種框架之前首先要說明什麼是英語全球。盎格魯世界/英語世界(Anglosphere)是一個存在已久的概念,指将英語作為常用語言的國家的合稱,至今保持着密切的政治和文化親近。在全球化時代,由于英語世界占有了政治和文化上的霸權,英語“世界”變成了實質上的“英語全球(An-global)”。

于是,非英語全球的文化嘗試如何在保持一定原生特質,不被完全胞吞掉的情況下融入其中成了一個巨大的挑戰。在這方面,K-pop提供了最典型的例子。自韓流發端,K-pop的策略是通過不斷優化人員配置裡的英語母語者配比強化其在英語全球的适配度。這一點在音樂制作本身以及團體成員組成上都可以看到。90年代風行美國的New Jack Swing曲風的締造者Teddy Riley早在2011年就給少女時代制作過主打The Boys。大熱團體的一個常見前置條件也是征召韓裔外籍成員負責強化英語表演和英語溝通。除了商業數值,K-pop對英語全球适配度的增強也體現在韓裔成員國籍的變化上:少時的黃美永和鄭秀妍、函數的Amber是美籍,到了Red Velvet的Wendy變成了加拿大籍,接下來粉墨的Rose、新褲子的Hanni和Danielle、NMIXX的Lily都是澳籍。這裡對韓僑的需求顯然有一種表層的、在地緣政治上的“向下兼容”(當然這也和其他因素有關,比如韓裔在英語世界的移民潮和人口占比)。順着這條曆史路線,粉墨三人近期的闖美代表了K-pop走向英語全球之路的一個關鍵時刻:在歐美一線制作和藝人加持,自己使出渾身解數之下,非英語全球的文化嘗試究竟能否擺脫“新奇”“異域”和“浪漫化”的不穩态。

以K-pop為背景,至今已有六季的乘風破浪系列産生了一種對照和對比。如果說前者的策略是“外卷”,用英語作為模糊英語和非英語全球邊界的工具,後者所做的則是一種“内卷”:邀請非漢語藝人進入極其本地化的漢語文化圈層(具體到了湖南台這個微觀地點),并通過改造和轉譯,從内部撐開這個圈層。這既是“新漢語國際”的雛形。這個概念的命名基于使乘風破浪的内卷得以實現的現實條件:1. 提供經濟關聯的中特社主自由市場,2. 保證文化親和的儒家文化圈曆史,3. 堅持内外有别的民族叙事和意識形态原則,以及如前所述的4. 要求改造和轉譯舶來品的漢語本體論。在此,漢語世界的主體仍然是中華主體,這種主體仍舊内化了一種曆史性的朝貢思維,使得這個語言文化領域呈現為中心輻射的狀态,與英語世界領域形成的分散的、點狀的全球網絡存在很大差别——英語世界網絡産生的是互聯的“全球”,而(國族固定的)中華漢語世界産生的是中外有别的“國際”或“跨國”。如果借鑒現代化-城市化的模型,英語全球能夠類同的是美國城市的群聚式發展(大量分散的城市不斷聚合成一片邊界不明的城市群),漢語國際可以對照的則是中國城市的攤大餅式發展(一個中心大都會不斷将周邊郊縣納入行政區)。

因此,乘風破浪各季度的遞進使這種新漢語國際的形态不斷明晰。第一季的成功源自真正的天時地利人和。嘗到甜頭後,第二季急功近利地摻入了大量的商業廣告和公益廣告來榨取經濟利益和鞏固意識形态-國族叙事。第三季鄭秀妍的加入和優勝代表了“國際”維度的開端。第四季(《乘風2023》)繼續增發外籍藝人工作簽證并建構了一種隐藏的身份政治:卡捷琳娜、吉娜、唐伯虎代表了在華西方人“内收”的紐帶,Amber代表了海外華人“外延”的紐帶,秋瓷炫和美依禮芽代表了現代曆史中“同位”的東亞,芝芙則代表了朝貢思維中“下位”的東南亞。第五季(《乘風2024》)試圖繼續保持國際性,但遭遇了一些微妙的挫折和反作用力:Sasha、Mari和Mai退賽,K-pop正規軍鄭妮可雖然鐵甲尚在但也淪為舞台鑲邊。

在五年的發展中,新漢語國際同時生成了兩種傾向。首先是第一季信誓旦旦追求的“女團”風格逐漸演變成一種介于K-pop女團舞台和傳統電視聯歡會之間的表演形式,提供了一種不同于英語國際的另類娛樂形式選擇,但是這種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又被湖南台一味求“大”的美學折損,導緻藝人總是被巨型待機室和攝影棚分隔。其次是國際陣容,尤其是K-pop二三代主力女團成員(孟佳,王霏霏,鄭秀妍,Amber,鄭妮可)一定程度上重新進入了内娛視野,她們之間的聯系和交叉起到了一種扶貧效果,既提供懷舊和又産出新奇。此外,Amber和美依禮芽合作的青鳥舞台甚至産生了一種有可能溝通K-pop和動漫這兩種韓日核心文化出口品的東亞普世價值幻影。然而,與這兩種傾向同時帶來的問題也是顯著的:對本地化的追求和對華夷秩序潛意識的保存損毀了國際化的信用評級,硬捧湖南台系藝人也讓文化市場自由度和新國族-文化價值的承諾變得可疑,而在圈層逐漸擴大的過程中如何回歸到處理女性在這個框架裡的位置又是另一個根本的、錯綜複雜的、但常被略過的議題。

歸根結底,乘風破浪的餅能攤多大,氣泡能膨脹多少,和新漢語國際的邊疆能開放到多大程度密切相關。據傳即将來臨的限韓令解禁或許就是與這種框架并行的一個節點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