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本片發布那些癫狂的宣傳海報與預告片之前,相信無論誰也沒有想到《草木人間》竟然會是這樣一種調性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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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一早就有傳聞稱這部片子和顧曉剛的前作《春江水暖》方向上相差較大,但是《草木人間》竟然走了如此商業如此類型的賽道也着實沒想到。而從結果上看,雖然顧曉剛相比于一般商業片導演筆觸更精緻,類型段落的鋪陳更加紮實穩重,但是一方面礙于題材的陳舊與上限較低,另一方面由于個人表達與商業考量的沖突,整部電影總體上講是十分失敗的。

《草木人間》之于顧曉剛大概類似于《熱搜》之于忻钰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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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想談談這部電影我最喜歡的部分,也就是它的視覺設計,尤其是主角老家茶山場景中的攝影構圖。也許有一些觀衆在看到大量的橫截面構圖拍攝建築、群山時也會想到遊戲團隊月光蟑螂的兩部作品《煙火》和《三伏》的視覺主旋律。

其實《草木人間》與二者的契合不僅僅停留在表面的形似,這種構圖用法的背後承擔的表達也是相同的,都意在展示個體及其命運在宏大的、神秘的、深邃的自然環境中的渺小與迷茫感。

《煙火》中葉醫生在火車站看山的畫面是其名場面之一,葉醫生作為被賣給群山的孩子在完成複仇後卻再也逃不出這座雲霧缭繞的天然嶂壁,絕望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草木人間》這樣拍茶山,拍茶農的院舍,拍種滿族人的樹的森林,也是想要達成一種類似的情感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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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的第一幕就寫苔花跟着姐妹們一同上茶山去喊山,要喊醒沉睡了一個冬天的茶山,希望“茶發芽”希望今年有個好收成。可是肅穆巍峨的高山自然不會回答,滄海一粟般的茶農們在山腰上竭盡全力喊出的希望的聲音被山谷的空蕩與幽靜毫不費力地沖散在清晨裡。這一幕以看似充滿希望的播種寫其實了無指望的無可奈何,看天吃飯、崇拜缥缈的信仰、無窮無盡的體力勞動三重最終将苔花擊垮的現實困境被一個場景都引了出來。

後來顧曉剛還用這樣克制的、有距離感的鏡頭觀察苔花農忙之外的生活,重點有大橘用手電筒給苔花照亮台階和大橘母親沖進苔花宿舍鬧事兩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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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場戲讓觀衆看清在苔花的生活裡,依靠是脆弱的、短暫的,但即便如此,連這樣根本撫慰不了苔花的事物也有可能随時被摧毀。

大橘的手電筒要麼照向遙不可及的火星,要麼照向短短的樓梯,都無法觸及對苔花内心真正的苦痛的治愈。大橘母親找上門逼分手的視點則是在向觀衆表達,這片土地的氛圍就是此時此刻看到的這樣,諸如此類的事件每天都在這裡的無數個窗棂裡上演。

因此緊接着苔花就和閨蜜一起逃離了茶山,将刁民抛之腦後,嘗試自己選擇自己腳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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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也是由此開始急轉直下,整部電影的第二幕像是完全變成了另一部電影,像是《孤注一擲》與《周處除三害》的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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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曉剛像拍攝紀錄片一樣,非常詳實客觀地推演了一遍傳銷組織時如何為初來乍到者洗腦的。在來到蝴蝶國際總部的第一場戲裡,顧曉剛将洗腦演講的部分瘋狂拉長,将主創所見過的所有營銷催眠pua話術窮盡,放在了這一場戲裡。

目的非常單純,除了開始嘗試搭建一套完全異于家鄉茶山的視覺風格以外,還要在洗腦苔花的同時感染觀衆,讓觀衆以一個不同于以往的認為傳銷受害者“認知配得上遭遇”的視角共情苔花,意識到此時的她被吸納是最合理的結局。

但是本片的失敗也是源于此,顧曉剛對于傳銷這樣一個已經完全過時的社會意義沒有任何超越性的思辨,沒有任何深層次的挖掘,甚至連以上的意圖都是很難尋到的。整個第二幕始終局限在對傳銷組織表層奇觀的展現,用那些像是真的幹過這行的演員們極具感染力的喊話、瘋狂的肢體動作、教派一般都集會場面鋪陳蝴蝶國際是一個傳銷性質多麼強烈的蛇鼠一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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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作為一部社會問題片這樣的呈現明顯是不夠的,甚至都不能說是1.0電影,能不能夠得上0.5都很難說。僅僅以受害者視角出發展示騙局的表征,連當做一部合格的公益廣告都尚有難度,因為它連對騙局成型、成立的根基都沒有剖析,其實本質上是不構成對局中人的喚醒作用的。

我們不知道蝴蝶國際的零号病人是如何被感染的,它的前史是怎樣的,為什麼在現當代(片中提及元宇宙)這樣一個信息通達度極高的環境下仍然有如此多的男女老幼被這麼初級的騙局動搖意志力,蝴蝶國際對于被騙者幾乎0物質反饋的情況下又是怎樣保證信衆粘性的,為什麼核心高管能一直被蒙在鼓裡,梁龍又為什麼不采用真正的心腹來擔任管理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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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種種無法解釋的不合理之處在乏味單調的傳銷前線直播場面裡顯得更加紮眼,蝴蝶國際搭建的可信度甚至不如目蓮打工的小騙子公司,讓觀衆反而會随着劇情的深入而與苔花的人物動線産生隔閡。

顧曉剛可能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于是加了一場苔花被目蓮報警抓捕後雨夜踏上登神長階呼喚自由意志的戲。苔花将自己失意的人生用快刀胡亂地剖開,展示給目蓮與大橘看,失敗的婚姻、空洞的生活,不被任何人在意的處境,以及未曾為自己而活的現狀都是她選擇相信足貼而非兒子的原因。

但是這場戲放在目蓮與苔花的第一次正面沖突後,作為戲劇轉折和情感轉折存在,本應将整部電影推上更加癫狂的高潮,後續的發展卻十分乏力,讓蔣勤勤瘋魔般的表演打了水漂,所有的喊話與情緒乘不到風也找不到落點。

整場戲除了能幫助蔣勤勤得到那個野雞獎影後以外,也就剩下大橘那個[疑惑.jpg]比較可樂了,皺眉梗脖子揣手手,大橘人設實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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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發現母親無可救藥後目蓮卧底進入了傳銷組織,對于一般的類型片來說這一情節轉折應該帶來更多懸念和緊張的對峙,并且最終指向第三幕的決戰。

但是《草木人間》中目蓮的卧底幾乎是無效的戲劇動作,他喪眉搭眼的狀态就首先讓自己的身份可信度大打折扣,在組織裡偷拍偷錄了半天也沒有将這些證據移交司法機關,反倒是參與傳銷洗腦活動參與的不亦樂乎,一個割舍重要他人的深心靈冥想活動搞成了顱内高潮砍樹,貌似還挺享受其中。

說到顱内砍樹,就不得不提目蓮這個角色可笑的B故事之爸爸去哪兒。

顧曉剛試圖讓觀衆理解目蓮對于這個既沒有事件支撐也沒有細膩情感支撐的稻草人父親的愛有多麼深厚。

我們既看不到父親對于目蓮的影響是如何讓他在主線劇情中做出選擇的,也看不到父親失蹤多年後目蓮對于父親的情感支點還剩下什麼,空有一句句撕心裂肺的哭喪口号反複,與現實的呼應也是排斥母親再婚這種迂腐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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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最終故事的落點又要放在與父親相關的符号——樹之上,導緻整個電影頭重腳輕,說“輕”可能都收斂了,簡直是亂。

傳銷組織因為荒唐的内讧在梁龍被尻了一酒瓶子之後解體了,犯罪分子忽然間就輕而易舉地分分伏法,再造信仰崩塌後,苔花也瘋了,住進了精神病院。

于是目蓮終于想起劃水了一整部電影的自己是時候發揮作用了,他帶着母親回到了老家,來到了代表自己的那棵樹下,希望曾經想要喚醒舊信仰——茶山的母親迷路後可以被山喚醒。

其實直到這裡,第三幕都還有一萬種方式寫好,雖然不能拯救第二幕的坍塌,但是第三幕的“重返初心”明顯是顧曉剛不願意為商業低頭到底的證據之一,如果寫好最起碼也算一種對個人表達的堅持。

比如苔花在回到茶山前,無論是刻意保持懸念的一組車内目蓮與大橘的視點跟随鏡頭,還是苔花手腳癱軟、面色發青、傷痕累累的狀态,其實都是在明顯向觀衆傳遞,她現在已經“死”了這個信息。

這裡可以象征精神世界的滿目瘡痍,也可以就指向物理層面的逝去,而目蓮背母親上山,除了對于能夠治愈母親的一廂情願畫上句号以外,也是對于愛莫能助的自己的放逐。

重回茶山同樣噎死落葉歸根,父親的離散甚至是去世導緻了母子二人的悲劇,因此在風平浪靜後兩人回到樹下,試圖占有最後一絲的安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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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顧曉剛可能是因為看了同檔期的《雪豹》或者偉大的《燃冬》的關系,非要加上一場非常尴尬的、塑料感滿滿的、符号俗套陳舊的苔花蘇醒後與山中白虎對吼的戲。

理解導演此處想要表達涅槃後的苔花/靈體發出不甘、憤怒、自由的呐喊,但是表現手法實在是太令人頭皮發麻,學生習作現在都不見得有這麼樸素的段落了。

這場戲以後的部分我就選擇性替導演忽視了,因為之前聽《二手傑作》導演王子昭的采訪,談及他為什麼要在那部電影結尾強行加上一個包餃子結局,竟然并非由于審查的壓力,而是壞猴子内部商議的結果。這裡是始終不是一片适合藝術創作的土地,吃人的魔鬼遠比你想象的要多要瘋狂。

不知道從那場如同洗發水廣告一般的山洞重生戲之後的春晚MV是不是公映被卡的本片為了順利上映的通關文諜,不過不管是不是,我也希望導演能盡早去到歡迎藝術表達的土壤裡,做自己想做的内容,像片中反複講到的“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一般自由。

希望有一處既不是茶山也不是蝴蝶國際的屬于創作者的烏托邦,那裡沒有為了票房不得不選擇演技很差的小鮮肉的下下策,沒有為了營銷必須讓流量明星賣肉的潛規則,沒有隻能硬着頭皮給男頂流和身兼藝術指導的老登加戲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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