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安和瑪麗安是一對結婚十餘載的夫妻。一開始一切都顯得美好,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矛盾争鬥,這段婚姻是穩定、忠貞的代名詞。不同于那對貌合神離用利益綁定的夫妻,他們朝夕相處,時刻保持交流,對彼此有很深的感情。任何變故看起來似乎都不可能發生。

——你覺得兩個人能永遠在一起嗎?——天知道(婚姻需要永遠綁定)是哪裡遺傳下來的愚蠢協定,還不如改成五年到期的合同,或者協商續約。——那我們需要這麼做嗎?——不,我們是例外。

瑪麗安此時自信地認為隻要有共同語言,能互相理解,夫妻之間就能長久。然而這時候喬安或許已萌生離開的念頭。這其中的緣由絕不是一場外遇那樣簡單,甚至可以說外遇是他逃離的一個借口。喬安的内心想法或許可以從這句話中得見。

孤獨是絕對的,除此以外的一切皆是幻象。除了煩心事以外别對其它事情有所期盼,若是好事降臨那固然很好,但千萬不要因此覺得能擺脫孤獨。

說到底,喬安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他厭倦了體面而又空虛的生活,在與所有人的相處中他都感受不到激情。而葆拉出現的新鮮感打破了這種死寂,也提供了一個絕佳的逃離機會。于是他選擇主動對妻子坦白,用各種惡毒的語言對她極盡羞辱,試圖與這段自己已經厭煩的婚姻割席。這種決絕一方面是出于自斷後路的心态,另一方面也是他試圖将自己空洞的生活狀态歸咎到最親密的人身上。而瑪麗安在震驚與傷心之餘,關心的居然還是如何和父母甚至是保姆交代——或許喬安并沒有完全錯怪她。當然喬安沒想過的是,瑪麗安在這段婚姻中也絕不能算幸福,甚至她的整個人生都很少真正體驗過幸福的滋味。在第一集的訪談裡,瑪麗安說自己“不善于表達”,事實是她從來也沒有表達自己的習慣。

從我記事起,我便是如此順從、得體和謙卑。孩提時我也有過一兩回任性,但母親會用禮節教條嚴厲地教導我。他們對于我和我的姐妹們的教育,都旨在讓我們成為溫順的人......我父親希望我能跟随他的腳步成為一名律師,我卻暗示他們我想當一名演員,或者做一些劇院相關的工作,但他們對此一笑置之。從那之後我戴上了面具,在與男人的交往中僞裝自己,拼命取悅别人。我從沒考慮過自己想要什麼,而總是去考慮别人想要什麼。現在我不再認為這是無私的表現,而覺得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懦弱。或者更糟,這一切都來源于我對自己的漠視......在我和喬安一起生活的這個小世界裡,我們把一切當作理所當然,這種隐藏起來的殘忍和冷酷,每每回想都愈發使我心驚。這種虛假的幸福陷阱所帶來的沉重代價,就是心靈的逐漸死去。

喬安從巴黎回來之後,兩人重聚。分開了一段時間,夫妻二人發現他們對對方仍然存在深深的依戀。瑪麗安已經不再對丈夫的離開感到憤怒,喬安也認識到自己的離開是一種逃避,這本是他們修複感情最好的時機。但關鍵時刻,左右搖擺的喬安再次選擇了逃離,他關上門的聲音就像一聲槍響,擊碎了這段婚姻的最後希望。

兩人再次相見已是很久之後了。瑪麗安帶着離婚文件來找喬安,此時她的狀态很不錯,顯然已接近走出離婚的陰影。但喬安的近況卻不那麼好,身體欠佳、工作上的挫折以及和葆拉的感情危機讓他身心俱疲。處于人生低谷的他看到容光煥發的瑪麗安,心裡想必是後悔的。他很不願意在協議上簽字,但表面上卻還要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夫妻兩人像摯友那般喝酒做愛談心,氣氛原本十分融洽,直到瑪麗安的一席話讓喬安真正恐慌起來。

我今天和你做愛是想看看我會有什麼感受,現在我心裡隻有一種平淡的情感。我想我終于是擺脫了你的陰影。這段過程痛苦且漫長,但我确信自己現在可以離開你開啟一段新生活了......過去我太在乎你的感受,這無形中殺死了我們之間的愛。

喬安發現妻子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妻子了。或許他一直抱有一種僥幸,覺得隻要他回頭,她永遠會在那裡等他。但人是會成長的,瑪麗安在這段痛苦的經曆中發現了真正的自我,為了邁出向前的那一步,她必須要徹底離開喬安。喬安對妻子的新姿态始料不及,出于自我保護的意識,他開始尖酸刻薄地譏諷瑪麗安與她的新情人,并試圖以他一向的悲觀主義去影響她的決定。這次瑪麗安被徹底激怒了,他們大吵了一架,她大聲咒罵着丈夫的無恥——終于如自己所願“這輩子真正暴怒了一回”。這場争吵事實上反而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她終于發現了丈夫的意圖,臉上甚至出現了一種勝利者的笑容。這一刻,他們兩人的角色完全互換過來了。

——你已經改變主意,壓根不想離婚了。你原本打算今天就對我坦白了,對嗎?——這難道是什麼罪惡的想法嗎?你想讓我承認我後悔了,行,我承認!我已經厭倦了葆拉,我想回家!......與你之間的羁絆比我想象的深得多,我需要家庭和規律的生活。我厭倦了孤獨的感受,與葆拉在一起時這種感覺更甚。

可笑的是,當初喬安正是因為這種孤獨離開了瑪麗安,現在又要因為同樣的情緒而離開葆拉。他比瑪麗安更早地察覺到婚姻的問題,但他的解決方法卻是跳進另一個溫柔陷阱之中。現在他竟有點懷念起曾經他無比唾棄的那種生活了。幸好瑪麗安還是清醒的,一方面,她對喬安的感情由于他一貫的無情已消磨殆盡,另一方面,如今覺醒了的她也絕不想重蹈過去的覆轍。她鼓勵丈夫跟自己一樣告别過去重新開始,真正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應該為我獲得自由而感到高興。你應該跟随我的腳步,走出過去的陰影,重整旗鼓去過新的生活......每每回憶過去,我總對過往的自己感到陌生。以前我們做愛的時候,也總感覺對方像個陌生人......也許我們有一天會成為真正的摯友,那時我們才能了解到對方真實的自我......把那些文件都撕了吧,喬安。你想怎樣拖着也無所謂了,那些東西根本不重要,是否頂着你的姓對我來說無關緊要了。

此時喬安并不能理解妻子的用意,但瑪麗安去意已決的态度他是看在眼裡的。他先是放下身段懇求,進而不惜撕破臉皮使用暴力讓她留下,像極了抓着玩具不放耍賴的小孩子。但就像瑪麗安所說的,這些已不能影響她的決定了。他們的婚姻至此壽終正寝。

下一個場景已經是數年後了。開頭就是瑪麗安去看望母親——以前的瑪麗安是逃避與母親交流的,這表明她與造就自己性格的原生家庭達成了和解,現在的她活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透徹。喬安的狀态也不錯,看起來比以前快樂許多。舊情人和同事發現他最近有了一個新情人,都猜測是年輕性感的秘書,然而幾個鏡頭剪輯之後,上了他車的竟是前妻瑪麗安。命運總是喜歡開玩笑,在數年不曾聯系後,之前的一次偶遇又讓他們的人生有了交集,兩人開始偷偷幽會。此時他們已各自有了新的家庭,也陷入了新的圍城之中,會時不時地向對方抱怨婚姻生活的瑣碎。曾經多年的默契和共同語言讓他們成為了最契合的情人,不在一起生活,過去的争執自然也不複存在。他們俨然已是靈魂伴侶般的存在。

最後的最後,瑪麗安做了一個噩夢,夢到自己孤身一人。

我們是不是都生活在絕對的混沌之中?......有時候我會感到悲傷,因為我覺得自己從未愛過别人,也沒有被任何人愛過。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喬安那套關于孤獨的論調最終也侵蝕了瑪麗安。但同樣的事實,喬安此時的心境卻已和當日的悲觀截然不同。

我明白我的感受。我以我自私的方式愛着你,而你也以那煩瑣糾纏的方式愛着我。我們都深愛對方,隻不過以着一種俗氣而殘缺的形式。

我想“俗氣而殘缺”可能是對喬安和瑪麗安這段關系最好的一個形容了。

李安說看伯格曼的電影讓他感覺“仿佛被奪走了童貞”,如此誇張的語言此刻竟讓我有些感同身受。《婚姻生活》借由一場婚姻紀實,以一種冷靜又不失溫柔的方式去探尋了親密關系中人的精神世界。或許我們永遠無法擺脫孤獨,也無法規避萬物生滅的法則,但往往就是那些俗套而又不完美的個人情感,能讓我們感覺到片刻的溫暖,能從生命永恒的歸宿中獲得片刻的解脫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