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呢,挺悲憤的。紅樓夢作為一部寫盡人性世态繁華蒼涼的偉大小說,在這部電影裡隻留下了符号化臉譜化的人物形象,被單獨抽取出來以供縫合而失去上下文的“名場面”,媚俗刻奇的鏡頭以及窄化、下沉的立意。兩個小時的電影甚至都沒講好一個故事,更無關藝術表達,裡裡外外都是類似廣告宣傳片的虛假、敷衍、浮誇。

大家最關注也最飽受诟病的是演員。演員是把觀衆帶入影視世界裡的第一扇門。網友們都已經紛紛指責飾演黛玉的演員為什麼能把黛玉诠釋成一個臉上的表情隻有皺眉和流淚、抑郁呆闆、動不動就咳嗽、自私而刻薄、甚至有點戀愛腦的女性。紫鵑給黛玉端來藥叫她喝的時候,黛玉居然用生硬不耐煩的語氣說“去,别煩我”,更别提扔花、諷刺史湘雲、在寶钗寶玉面前鬧别扭那些橋段。演員長相如何未必真那麼重要,不是醜的問題,是不認真和沒用心的問題。關于紅樓夢的影視作品和研究成果汗牛充棟,随便拿起一篇讀讀都知道黛玉本心何其靈動剔透,小事隻是打趣(打趣就要演出打趣的樣子,至少不應該繃着一張臉),大事從來包容(湘雲數次在黛玉面前表揚寶钗更識大體,黛玉從來沒有惱,還是一樣與她親近,不然哪有“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聯句?),面對寶玉才真情難以自持。對花都如此憐惜,又何曾真的為難下人,故意讓湘雲下不來台?不僅如此,演員聲線也不對,黛玉的聲線不該被壓得這麼低,甚至都不如寶钗的聲音細和高,不該是身體瘦弱心有七竅的青春期女孩說話的聲音。問題是,連普通讀者都明白的道理,為什麼更應該了然于此的主創們似乎完全不顧已有的人物闡釋,不願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是不同意,還是壓根沒做功課?

其次是稀碎的情節。時間線可以打亂,首尾可以颠倒,可以閃回,可以穿插,可以畫外音,可以意識流,什麼都可以,但不能把不同場景中的高潮部分縫合起來,搞成素材片段的羅列。不然呈現的效果就成了小學生日記般的流水賬,水過地皮濕,什麼都說了一嘴,什麼都沒說明白。叙事的核心在于節奏,流水賬當然沒有節奏,沒有節奏自然也不是叙述,而是轉述、段子、解說和梗概。電影不是短視頻,不是ppt,不是教科書,紅樓夢也不需要轉述。就算做不到更新穎的藝術表達,至少也該有講明白一個故事的基本能力。某個文學場景成為名場面遠非某段之功,得要多少鋪墊承接,環境的烘托,内心的轉圜、矛盾,諸如此類層層推進,才能将人物心理勢能轉化為行動的爆破,然後打動讀者。黛玉葬花是千古佳話,卻不交代黛玉何故葬花,因誰葬花,葬花之景為誰所見,歌哭為誰所聞,葬花之後又當如何,單将鏡頭對準花,對準水,對準特效做出的桃林和遠山,對準相當空洞的人臉和矯揉造作的姿态,試問如何讓觀衆相信這是黛玉葬花,而非身着古裝的現代人身處大型實景拍攝現場?媚俗而刻奇的拍攝手法折射出編劇/導演急功近利的心态:如何迎合觀衆對于著名文學場景的浪漫想象,以虛妄而淺顯的視覺誘惑使觀衆産生對美景美人的自我投射。但顯然大家并不買賬。

除此之外,劇本台詞也暴露了改編者的庸俗無知。林黛玉奔喪回賈府的船上,對紫鵑說了句,“母親自小便告訴我,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你記住了沒有”,黛玉的怯弱謹慎居然成為教導丫鬟的言語;寶玉見寶钗的第一面說“好漂亮的姐姐”,情種寶玉就此成為與薛蟠無二的輕浮浪子;寶黛共讀會真時,黛玉又脫口而出“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女兒心事竟如此直白地宣之于口,黛玉豈非與說錯話的傻大姐無異?

最後來說立意。我其實沒有太明白整部電影是基于怎樣的想法和心态來拍的。零星看到網友的短評,導演似乎試圖讓自己成為一個撥開迷霧的揭露者,希望揭露和強調紅樓故事中的兩個“陰謀”——賈府如何謀劃挪用林氏家财填補虧空大興土木;賈母、鳳姐、王夫人和薛姨媽共謀掉包钗黛二人,誘使寶玉與寶钗完婚,直接導緻黛玉之死。兩個陰謀串聯起來都指向黛玉,黛玉看似投靠賈府,實則成為賈府的犧牲品,人财兩空。我并不願評判立意高下,隻想指出,賈府裡的“陰謀”從來都有,更陰暗者不勝枚舉。其“真事隐”與“假語存”不僅僅是叙事層面上的策略,已是紅樓夢文學成就中的語言藝術。為何偉大,如何偉大,關竅都在于“隐”,諸如此類政治的、資本的、人際的陰謀和宇宙的,命運的,人性的幽微與生命的空無都“隐”于人物的日常行動中,對話中,空間的轉換與呈現中。因而“隐”所帶來的美學效果就是更豐富多義,朦胧立體的世相心相。一件事有其果,其因必不單是某一陰謀詭計,而伴随有諸多偶然,或是客觀因素,或是人心多變;同時也不存在确然的受益者與受害者。陰謀邏輯下的叙事,則必須建立在二元對立的立場和簡化了的前因後果、窄化了的人物性格之上。這部電影便是如此。拍紅樓夢,拍白茫茫一片真幹淨,卻絲毫不提賈府整體的敗落,隻将筆墨集中于賈府如何對弱女子施以權謀,将黛玉的悲劇命運歸因于錢财的掠奪和婚姻的失敗,與原作相較,也無怪乎觀衆覺得電影“不尊重”了。順帶一提,讓我很不舒服的一點是,導演/編劇把寶黛的愛情寫成了調情,黛玉的才女形象全部為其癡情讓步,完全成為了“小女子”。我為黛玉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