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又名《少年與白鹭》,據說很多地區都選擇了後者作為電影名,隻有國内采用了前者,也就是日文的直譯。乍一看“少年與白鹭”或許更适合電影的主題,畢竟故事确實是講述了少年真人和妖怪白鹭的冒險經曆,聽起來也更加唯美憂傷,但是宮崎駿想要講述的并不僅僅是一個童話的冒險,如果大多數觀衆僅僅抱着“童話故事”的角度去欣賞這個故事的話,往往會不明覺厲。

我簡單浏覽了一下豆瓣的影評,差評的原因我覺得非常有意思,一是嚴厲地指責宮崎駿沒有講好一個童話故事,體現在意識流的隐晦、主題的不鮮明和手法技巧的過于破碎,甚至有人認為,宮崎駿故意用可愛的角色形象來吸引觀衆注意,以此“欲蓋彌彰”自己電影的不足,二是批判宮崎駿的政治隐喻使童話題材變得不倫不類,比如有人将鹦鹉解讀為法西斯軍國主義,因此整部電影變成了關于戰争的隐晦控訴,體現了宮崎駿反戰的思想……

我認為兩種說法都很狹隘,從第一種說法中我們可以看到,有一部分觀衆在完全以“自己”為度量标準批判作品好壞,以“理解”為指針宣判作品是否符合自己的心意,我們的主觀審美和觀影感受對于一部電影作品來說固然重要,但是“唯我論”往往會導緻部分觀衆對電影不分青紅皂白的攻擊,忽略了作品本身的客觀價值,難道我們以“看不懂”為理由就能肆意诋毀一部作品的價值嗎?難道我們會因為《純粹理性批判》《芬尼根守靈夜》是“天書”就認為它們“爛”嗎?部分觀衆看完電影不求甚解,而是憑借自己的主觀好惡評價。

無論一部作品是否有價值,我們必須先表現得足夠真誠,欣賞或者評論一部作品的前提是先尊重作者、作品本身的表達,而不是某些觀衆寥寥幾句“嘴炮”來凸顯自己的優越。就像鄧曉芒在《<純粹理性批判>講演錄》自序中所說那樣:“在這個衆聲喧嘩的時代,任何話語都很難再激起人們的認真關注,在每個人都是作者的時候,就不再有沉得下心來的讀者了。‘發表’不再有我們當年那種神聖性,而成了家常便飯,人人都希望别人聽自己說,而自己卻不屑于聽别人說,或者即使聽了,也急于用‘酷評’将人家一口否定,甚至覺得人家稍一涉及自己所占據的領域,就是對自已權利的侵犯,必定要迎頭痛擊而後快。”

從第二種說法出發,我們可以發現有的觀衆認為宮崎駿是披着“童話”的外衣講述一個關于“戰争”的沉重曆史,我認為這點有過度解讀的嫌疑,像在機械地做語文閱讀理解,因為宮崎駿反戰的思想,所以他的作品和戰争都有關,所以鹦鹉代表了法西斯軍國主義……無論是文學領域還是電影,從來都不存在一套“萬能模闆”能夠完全解讀作品,我承認“戰争隐喻”是解讀宮崎駿《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一種理解方式,但是何必要讓“戰争”給“童話”加上沉重的隐喻枷鎖呢?戰争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個主題又有什麼關聯?難道我們就要以“戰争”的死闆角度一葉障目,從而對作品核心的主題忽而不見嗎?任何解讀的方式如果脫離了作品本身的立意往往都在在無中生有、信口胡诹,因此我十分懷疑用“政治隐喻”來解讀這部作品有過度解讀的嫌疑。

接下來,我會從“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标題出發,試着去回答宮崎駿構建了一個什麼樣的童話世界,他可能想通過電影告訴我們的究竟是什麼,以下内容純屬個人觀點,隻是作為分享,我真誠地希望每位觀衆都有自己的關于這個童話世界的理解和看法,而不是人雲亦雲地接受某一種解讀。

現實和童話的交映——塔外和塔内

(一)塔内的世界

1、塔内的運轉核心——“積木”

根據電影,我們可以知道塔的來源是一個天降的隕石,塔則是由真人的太祖公,也就是真人母親的舅公,我們稱為塔主,來維持塔内的運轉。塔主的能量來源是一塊石頭,也就是塔的核心,有意思的是,這塊石頭似乎存在某種自我意識,當真人在踏入繼母夏子的房間,甚至是踏入塔内時,一直引導的火公主(母親)告訴她,“不要碰這些石頭,它們不歡迎我們”以及她在真人從房間出來後祈禱“偉大的石頭之神……”我們發現石頭似乎存在某種“情緒”表達。而塔主的任務是每天堆積木來維持世界的平衡,在一個場景中,我們看到塔主辛苦搭好積木後自語道:“這下可以維持世界一天的和諧了”連真人都不禁感慨“才一天啊”,以及後面塔主告訴真人:“這些都是被惡意侵染的積木”,結合以上線索,我們發現這些搭建世界的材料——這些積木分為兩種,一種是沒有被惡意侵染的積木,一種是充滿惡意的積木,用惡意的積木搭建起的世界注定是不完美的,這種不完美體現在很多塔内世界的細節中,我們稍後再談。因此我們前面提到的石頭的某種“情緒”表達歸根到底是石頭“惡意”的體現,塔主的“這裡有十三塊沒有被惡意侵染的石頭”等細節中我們可以看到,石頭應該本身是不帶有“惡意”的,那究竟是什麼使得石頭沾上了“惡意”,從而導緻整個世界的痛苦和不和諧的呢?

2、不完美的世界

我們先來談談塔内世界究竟是多麼不完美和痛苦,最直觀的體現就是鹈鹕,鹈鹕們 “在這個島内我們能吃的魚很少”“無論我們飛得多高多遠,最後還是會回到這個島上”,因為饑餓不得不吃掉哇啦哇啦,最後隻能等待被火公主消滅,隻有哇啦哇啦才有機會飛出塔内去投胎。我們可以大膽猜想,鹈鹕們受到的某種詛咒正因為它們是某種“罪人”,霧子婆婆曾對真人說過一句“這些(船/人)都是虛幻的亡靈”,包括那些等待買魚的亡靈、渴望投胎但會被吃掉的哇啦哇啦等讓我們不禁聯想到,這和地獄有何差異?

除了以上被詛咒的亡靈們外,還有一個重要的角色——鹦鹉,我們可以發現鹦鹉們住在塔内,基本上是這個世界核心的原住民,然而盡管它們能夠自力更生(電影給我們展現的片段中,我們可以發現它們有自足的農業),然而它們卻有無止境地貪婪,“你小心,它們可是連一頭大象都可以吃下的”白鹭曾這樣對真人說道,此外,鹦鹉人數衆多,它們有着對肉的貪婪、對資源的占有和對權力的渴望(我們在鹦鹉大王的話中可以發現,它們一直企圖和塔主談判并搶奪世界的控制權力)。

還有兩個細節,真人剛進入塔内,門上的“是神威、神智、神愛創造了我”,很容易聯想到神父、神子、神靈三位一體的上帝,神秘的墳墓之主的“學我者死”來自齊白石的名言:“學我者生,似我者亡”,但卻被改為了“學我者死”,其實都或多或少暗示/譏諷了塔主所創造的這個世界:下層的亡靈在苦苦受難,上層的居民貪婪不止。這根本就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而這一切就來源于我們剛剛說的積木——充滿惡意的積木太多,哪怕能搭建起平衡,也不過是苦難無止境的循環,世界的平衡更本不是幸福的和諧,而是“惡意”勉強不至于把世界毀滅罷了。

3、惡意的來源

“我不能碰這些積木,因為我身上的傷疤代表着惡意”真人如此拒絕了塔主的邀請。因此我們很容易聯想到,積木最直觀的惡意來源就是塔主身上的“惡意”,或許是創造世界的權力逐漸腐蝕了塔主,讓積木沾上了欲望的“惡意”,畢竟現實世界的婆婆們形容塔主“像發了瘋一樣”“他說塔内有很珍貴的東西,想用建築遮掩它,最後建築倒了,有好幾個人傷亡”值得一提的是,在世界即将崩裂,火公主逃亡經過積木盤時說道“謝謝你,舅公”,畫面中我們看到一顆金色的圓球在積木之間出現,并随之消失在了宇宙中,這顆金色的圓球或許就是舅公曾經的真心和善良,他曾經雄心壯志,渴望建立一個理想的完美世界,但最後卻失敗了。

除了塔主是直接的“惡意”來源外,還有上層原住民的“惡意”,鹦鹉們是如此貪婪地吞食和掠奪一切,而且造成世界崩塌的直接原因是鹦鹉大王,它尾随着真人一行人來到塔主面前,它試着親自用沒被“惡意”侵染的石頭搭建平衡,以為鹦鹉一族應當統治,但實際上是最後的十三塊積木也倒塌了,世界終于在鹦鹉的自大和無知中走向了毀滅。

(二)塔外的世界 1、塔外的痛苦——戰争

雖然宮崎駿沒有直接描寫塔外戰争的殘酷,我們可以從真人的經曆中發現,戰火是如何奪取他最心愛的母親、婆婆們會因為一袋糖就高興很久、他的父親趁着戰争開工廠發财緻富……戰争帶給真人最大的陰影和痛苦就是母親的死亡和繼母的出現,他雖然表現得冷靜、控制和壓抑,但他最大的惡意來源就是他用石頭自殘,放任父親栽贓給學校的孩子們,真人其實一直處于某種極端的抑郁和逃避之中。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真人的救贖真人的名字據說是“真正的人”的縮寫,那真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自我救贖的呢,我認為主要有三個層面。首先,在他的冒險之中,真人是在霧子婆婆的幫助下找到了火公主(母親),霧子婆婆因為擔心真人,和他一起進入了塔内的世界,幫助他逃離墳墓之主,真人在霧子婆婆的船屋中睡覺時甚至還有婆婆們的木雕在一直守護着他,連蒼鹭也在最後不禁感慨“這可真是最強的護身符啊”。

在真人的冒險中,他一步步發現了塔内世界的不完美和混亂,但他依然埋葬了死去的鹈鹕,體現出他某種程度上和世界(映射到現實的戰争背景)的和解,認清世界的不完美,并選擇用能有的善意去和解,這是真人救贖的第一步。

其次,真人在尋找作為繼母的夏子時解開了心結,我們通過電影的描述,可以發現夏子和真人的母親互為姐妹,作為妹妹的夏子要承擔起姐姐的責任,還要孕育新的生命,本身壓力很大,她不顧孕身射弓拯救真人,對真人無微不至地關心,換來的卻是真人在探望時冷冰冰的“夏子阿姨保重身體”。因此,她才會想要躲入塔内“直到生下孩子”,她當時面臨着崩潰。

真人最開始是以尋找母親的線索,而不是以尋找夏子為主進入的塔内,直到他在産房内和夏子吵架時才真正叫了夏子“媽媽”。夏子看到真人的出現很驚喜但同樣又很擔心,因為她知道這個世界很危險,因此她拼命地對真人說“我讨厭你”,是為了讓真人趕緊離開,真人在夏子的讨厭中發現了夏子的愛,因此他終于說出了“夏子媽媽”,但是膠帶魔法一直讓他們分離不能擁抱,有意思的是,作為母親的火公主一直觀察而不是參與這一切,甚至在最後祈禱的時候說:“偉大的石頭之神,請将孩子歸還給他的母親。”作為母親的她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會死于一場火災,不能照顧孩子到底,但她看到夏子和真人的和解和愛時,她也終于放下心來,這也是她會義無反顧繼續投身現實的原因之一。

與繼母的和解,本質上是真人感受到了“被愛”的溫暖,包括婆婆們的鼓勵、母親的肯定和白鹭自始至終的陪伴……是“被愛”的溫暖讓真人有了去愛的勇氣,這也是真人救贖的第二步。

最後,是真人和塔主之間的選擇。塔主在最開始檢測真人,發現真人有識别“積木惡意”的能力,因此想要把希望和壓力一并交給真人,然而真人在面對創造新世界權力的誘惑面前拒絕了,他主動揭露自己的傷疤,并坦言道,“這是我惡意的象征”,他沒有像他的太祖公那樣選擇在理想的烏托邦中逃避,而是誠實地展現自己的缺陷和惡意,其實接受自己的缺陷和不完美,也就是接受了他人的不完美,接受了社會和現實的不完美,因為真正的人必然是有缺陷和不完美的,“完美”的世界根本不會存在,真人勇敢地接納了自己的不完美,也是接納了戰争造成的滿目瘡痍的世界的不完美,因此,他會選擇勇敢地回到現實。這個選擇印證和堅定了真人的救贖。認識到自己和世界一樣同樣也是不完美和有缺陷的人,這就是真人救贖的最後一步。

03 童話是獻給世界的溫柔和勇氣

(一)浪漫的結局值得一提的時,在塔内世界崩塌的最後,大家都通過房間逃了出來,在離開前,火公主選擇了與真人不一樣的房間,并說:“因為這樣才能成為你的母親啊。”真人問他:“可是你會遇上一場火災啊。”她笑着說:“沒事,我不怕火。”最浪漫的安排就是,讓本來死于火災的母親化身為掌握火的無所不能的公主,而最童話的結局無疑就是,在離開房間後,貪婪的鹦鹉們化身成為了五彩的小鳥,在前來尋找的父親等衆人、夏子、真人、婆婆們身上拉滿滑稽的鳥糞,“連鹈鹕們都逃出來了啊”飽受饑餓的鹈鹕們終于逃脫了世界的詛咒,而最後,那個對真人不離不棄,引導着真人改變這一切的白鹭還壓低聲音讓真人忘記一切,成為了他陪伴最久也是在幸福的結局中第一個消失的朋友……

值得一提的是,塔主在轉移權力時,對真人說道“必須是我的血脈才能繼承”,真人的父親一直在通過戰争發财,在某種程度上一直延續着某種“惡意”,因此詛咒一直存在直到真人勇敢的拒絕太祖公,徹底結束了家族長久以來權力的詛咒。幸運的是,在電影的最後,戰争終于結束,而真人一家就要抛開這個充滿故事和經曆的祖屋,搬往東京開始全新的生活。

(二)主題的再現

我認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最貼近宮崎駿的電影名稱,因為縱觀整部電影,雖然沒有直接提起這句話,但一直都隐含在電影的主題内,在真人和塔主的選擇之中,真人完全可以選擇繼承,在理想的烏托邦中逃避現實,創造一個沒有戰争、痛苦和母親依然陪伴在身邊的世界,但是就像他的母親一樣:“我不怕火”,縱使知道現實是不完美的,但依然義無反顧地選擇去愛和擁抱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因為真人看清楚了塔主創造的世界也是不完美的,從而意識到完美的世界或許根本不存在,他勇敢的接受了自己的缺陷,“傷疤是我惡意的象征”,他接受世界是不完美的并不是因為這種不完美是由他人造成的,而是他意識到,我們每個人,包括自己都是不完美的,這個世界的不完美和我一樣是必然會存在的,但我依然選擇熱愛和接納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就好像不完美的我自己一樣,“我們每個人都罪惡深重,如果我們都知道自我救贖,那就沒有人會等待他人救贖了”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曾如是說道。

漢娜·阿倫特曾提出“平庸之惡”,戰争的惡并不是希特勒一個人的錯,實際上是所有盲目參加戰争的法西斯軍官們的惡和每個在戰争來臨時不作為的人的惡,我們明明和這個世界聯系得如此緊密,出錯時卻隻知道互相指責,難道我們隻能逃避這個本由我們造成的滿目瘡痍的世界,互相指責和攻擊,而不是正視自我深處的不完美,在對自我的和解中達成對世界的寬容嗎?

在信仰缺失,心靈普遍的麻木和痛苦的時代,宮崎駿依然用童話的美好結局來鼓舞和安慰我們所有人,他想問的不隻是個人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而是面向世界的話題“該如何繼續熱愛這個由我們毀得面目全非的世界”,是我們每個人内心的缺乏和邪惡導緻了原本無任何“惡意”的世界充斥着戰争的“惡意”、彼此間的不信任和痛苦,是我們的作為和不作為造成這個世界面目全非、滿目瘡痍,我們對世界“惡意”的控訴因此也是對作為人類個體的每一個自我的不滿和逃避,從這個意義而言,“該如何繼續熱愛這個由我們毀得面目全非的世界”就變成了“該如何繼續熱愛這個不完美的我自己”,如何正視和擁抱自己的不完美,“活出怎樣的人生”。

宮崎駿用真人的經曆告訴我們,首先我們需要意識到,人本身就是不完美的,因此由人創造的世界也是不完美的,但并不是因為對世界的失望而肯定人的無能為力,在冒險中,真人接受了來自朋友白鹭、婆婆們、夏子、塔主甚至是死去的母親的幫助和愛意,是人與人之間的愛讓我們走出了自我的缺陷之中,不是一個人,而是無數人重建了戰後的家園,我們帶着傷痛活下去和往前走的理由不是為了要遺忘傷痛,而是因為我們感受到了來自這個世界其他人的愛,因此,我們才會想要去“繼續熱愛這個由我們毀得面目全非的世界”,繼續擁抱“這個不完美的我自己”。宮崎駿或許相信的是,不是我們每個人如何活出成功或者自由的一生,而是如何審視自我與他人、自我與世界的關系,“你該如何去擁抱世界”,在不完美卻存在愛和善意的個體、世界之中“活出怎樣的人生”

2024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