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電影而是混亂

斯拉沃熱·齊澤克/文

王立秋/譯

Slavoj Zizek, “A muddle instead of a movie”, The Philosophical Salon, https://thephilosophicalsalon.com/a-muddle-instead-of-a-movie/,經《哲學沙龍》許可翻譯。

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Žižek),斯洛文尼亞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和文化批評家,我們時代最傑出的思想者之一,在1989年出版他的第一部英文著作《意識形态的崇高客體》後就在國際上得到承認。被譽為“文化理論的貓王”。

王立秋,雲南彌勒人,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比較政治學博士,哈爾濱工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講師。

為防止過度燃放爆竹,斯洛文尼亞國防部2021年12月23日發布了一條題為《去當兵吧!》的推文:“别扔鞭炮!!!去當志願兵,點炸藥,扔炸彈!”實用的理由很明顯:斯洛文尼亞沒有強制兵役,缺少士兵,再加上,扔鞭炮會造成一些破壞。不過,這條推文粗暴的反諷令人嗔目。

普遍的嘗試是,為避免實際的暴力,我們應該引導我們的需求,把它引向更加升華的形式,比如說競争性的體育活動(如拳擊)。我們讀過很多關于兒童玩電子遊戲(在遊戲中,他們需要殺死對手)可能造成危害後果的信息。争論在于,是這樣的遊戲引發了真實的暴力呢,還是說,它們使玩家能夠以一種無害的方式發洩他們的破壞性沖動,并因此而避免了真實的暴力?但斯洛文尼亞國防部推文的例子則幾乎與之相反。為避免扔鞭炮(哪怕危險,它也是暴力的一種在最低限度上升華了的形式),去當兵,接受傷人、殺人的訓練吧!

這個倒錯的邏輯,是今天許多怨言背後隐藏的真相。許多人抱怨,我們生活在一個虛假的虛拟世界,而不管冒什麼樣的險,我們都應該回歸真實生活。但遁入實在絕非沉迷于虛構的反面,相反,它是後者内在的另一面:這兩個極端,都是一度被稱為後現代主義的那個東西的特征,而《矩陣重啟》的問題就在于,它在一個把後現代主義抛到身後的時代,提出了一種後現代的解決方案。

簡化到最低限度的後現代主義是什麼?在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外國學生宿舍謀殺案》的電視劇版的開頭,一隻老鼠快速穿過倫敦一棟寄宿公寓的牆,尋找食物。在竄到樓上卧室後,它停下來,抽動胡須:它聞到了茶碟上睡前點心碎屑的味道。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它不敢去碟子那裡——一個人類正在殺害那個總在睡前吃點心的漂亮小姑娘。[1]老鼠知道兇手的身份,但警察卻一頭霧水,直到波羅入場。電影時不時地給這隻在背景中爬行的老鼠特寫;但直到最後,在波羅道出真相之後,人們才注意到它。在那個時刻,老鼠出現在波羅身後的書架上,波羅的秘書雷蒙小姐注意到它并發出驚恐的尖叫。于是,波羅終于說出了老鼠一直以來都知道的事情……但這種解讀方式——對照叙事線來解讀老鼠的在場——太過了,因為它忽視了這點,那就是,老鼠愚笨、無意義的在場,隻是對人類完全冷漠的實在的一部分而已。而後現代主義,就是這樣運作的。

而我對《矩陣重啟》的第一反應是,裡面人太多了,這些人,雖然在形式上是叙事的一部分,實際上卻不過是竄來竄去的老鼠。很多人稱贊故事的“複雜”,就好像模糊了清晰的選擇,反倒在某種程度上使電影在心理上更加“現實主義”一樣。電影以一種真正後現代的方式,把這個複雜寫進了叙事形式本身,把它變成一個蘊含自反(self-reflexive)時刻的寶藏:電影中充滿了對先前矩陣三部曲的引用和提到相關理論(特别是鮑德裡亞)的對話。就像右翼紅脖子鄉巴佬在形容知識分子時喜歡說的那樣,拉娜·沃卓斯基聰明過頭了。

在《矩陣重啟》的衆多影評中,最明顯的一點是,人們太過傾向于把電影的情節(特别是它的結尾)解讀為是在隐喻我們的社會-經濟形勢了。激進左翼悲觀主義者認為它洞察了這點,即說穿了,人類沒有希望了:我們不可能在矩陣(控制我們的公司資本網絡)外生存;自由是不可能的。[2]然後,還有一些社會-民主主義的實用的“現實主義者”,在他們看來,在電影中,人和機器形成了某種進步的聯盟:在毀滅性的機器戰争爆發六十年後,“人類幸存者和一些機器結盟,共同對抗危及整個矩陣的異常現象。機器那裡的稀缺引發了内戰,機器和程序的一個派系叛變并加入了人類社會”。[3]人也變了:艾歐(IO)(一個由奈歐碧将軍領導的矩陣外現實中的人類城市)是一個比之前在現實中存在的城市錫安(在之前的矩陣電影中,有清晰的迹象表明,那裡彌漫着毀滅性的革命狂熱)更适合生活的地方。

在這點上,我們必須引入一個關鍵要素和一個新人物。機器那裡的稀缺指的不隻是戰争帶來的毀滅性後果,它指的,首先是人類為矩陣生産的能量的匮乏。記住,矩陣系列的基本前提是,我們所經驗的現實——我們以為自己在這個現實中生活——是直接連在我們所有人的大腦上的元-計算機“矩陣”生成的人工虛拟現實。矩陣的置入,是為了把我們有效地簡化為給矩陣提供能量的被動的活電池。不過,電影帶來的獨一無二的沖擊力還不在于這個前提(雖然它是電影的核心主題),而更多的是它的核心意象,即,數百萬人在營養缸裡過着幽閉的生活,他們活着,隻是為了給矩陣生産能量。所以,在(一些)人不再沉湎于矩陣控制的虛拟現實,開始“覺醒”的時候,這個覺醒并沒有開啟外部現實的廣闊空間,反而首先讓人驚恐地意識到這個幽閉狀态: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隻是一個像胎兒一樣泡在營養液裡的有機物……這種完全的被動性是一種被排除了可能性的幻想,它支撐着我們作為主動的、自我定位的主體的意識經驗。而實際上,從我們像電池一樣的生命實體中被吸走的,正是這個終極倒錯的幻想,這個認為我們是他者(矩陣)享樂的工具的想法。[4]

這一部署(dispositif)真正的力比多之謎就在于此:為什麼矩陣需要人的能量?當然,從純粹能量角度給出的回答是沒有意義的。矩陣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出另一個無需安排極其複雜的虛拟現實(它還得為數百萬人類單位協調這個虛拟現實)的,更可靠的能量源。唯一站得住腳的答案是,矩陣以人類的快感(jouissance)為生,如此我們又回到了那個基本的,拉康式的命題,即,大他者并非自主的機器,它需要持續的快感流。我們也應該這樣扭轉電影呈現的事态:電影所呈現的覺醒場景實際上是它的反面,我們看到的不是我們的真實處境,而是(前面提到的)那個維持我們存在的基本幻想。

但矩陣對人類生産的能量變少了這個事實的反應是什麼呢?這裡引入了一個被稱為“分析師(Analyst)”的新人物。他發現,如果矩陣操縱人的恐懼和欲望的話,那麼,他們就會生産出更多可供機器吸食的能量:

“分析師是新的建築師(Architect),是這個新版矩陣的管理者。但建築師通過冰冷的、硬邦邦的數學和事實來控制人類大腦,而分析師則喜歡采取一種更私人的方式,操縱情感以創造各種使人們選擇藍藥丸的虛構。(他觀察到人類會‘相信最瘋狂的鬼話’,如果你用過臉書的話,那麼你就會知道,這個觀察實際上離現實不算太遠。)分析師說這種方式使人類生産出比以往更多的喂養機器的能量,同時還能使他們不想逃避仿真。”

有些反諷地,我們可以說,在把人類當作能量電池來使用的情景中,分析師把趨于下降的利潤率拉回來了。他意識到,隻是從人類那裡偷樂(enjoyment)還不夠多産;我們(矩陣)還應該操縱作為電池的人類的經驗,這樣他們才會享更多的樂。受害者自己必須享樂:人類享的樂越多,可以從他們那裡吸取的餘樂(surplus-enjoyment,或剩餘快感)就越多。在這裡,拉康對剩餘價值和餘樂的類比又再次得到印證。問題隻是,雖然矩陣的新管理者被稱為“分析師”(顯然是在指精神分析師),但他卻不像弗洛伊德式的分析師那樣行動,而更像是一個遵循避免痛苦和恐懼、獲取快樂這一準則的,相當原始的功利主義者。對他來說,不存在苦中之樂(pleasure-in-pain,或痛苦中的快樂),不存在“超越快樂原則”,也不存在死亡驅力。而相形之下,在第一部電影中,矩陣的特工史密斯則給出了一種不同的,更“弗洛伊德”得多的解釋:

“你知道最早的矩陣被設計成一個完美的人類世界嗎?在那裡,沒人受苦,人人快樂。但那是一場災難。沒人會接受那個程序。結果(起電池作用的人類)作物都沒了。一些機器相信我們缺乏編程語言來描述你們的完美世界。但我相信,作為一個物種,人類通過受苦和苦難來定義他們的實在。完美的世界是一場夢,你們原始的大腦一直試圖從中醒來。這就是為什麼矩陣被重新設計成這個樣子:你們文明的巅峰。”

實際上,我們可以認為,史密斯(别忘了:他不像其他人一樣是人類,而是矩陣也即大他者本身的虛拟化身)比分析師更像電影宇宙中的分析師。而另一個早已過時的特征,即對性關系的生産力的肯定,也印證了《矩陣重啟》的這一退步:

“分析師解釋說,在尼奧和崔妮蒂死後,他為研究而複活了他們,他發現,他們在合作時勝過系統,但如果讓他們彼此靠近而不接觸的話,那麼矩陣中的其他人就會為機器生産更多能量。”

在許多媒體上,《矩陣重啟》被歌頌為不那麼“二元”,對“彩虹”更開放,還有跨性别經驗,但是,如我們所見,好萊塢老式的夫婦生産配方又在這裡出現了:“尼奧本人隻對恢複與崔妮蒂的關系感興趣。”[5]

這把我們帶回下面這個基本問題:矩陣機器代表什麼——如果我們不把它解讀為是在直接描述我們的現實,而認為它是在隐喻我們的實際處境的話?它代表兩個大他者,兩個控制着我們的異化了的實體:一是資本,二是象征秩序,也即構造我們現實的象征的虛構秩序。在這兩種情況下,抵抗的危險在于對此作偏執狂的解讀,即把資本人格化為掌控遊戲的公司老闆或銀行經理,或把象征宇宙編排為像矩陣一樣的機器。

主體在象征秩序中的異化和工人在資本主義社會關系中的異化有一個根本上的不同。我們必須避免以下兩個隻要我們堅持兩種異化同源(homology)就會出現的陷阱:首先,是這樣一種想法,即資本主義的社會異化是無法消解的,因為能指的異化構成了主體性;其次,是這樣一個與之相對的想法,即我們可以像(如馬克思設想得一般)克服資本主義的異化那樣廢除能指的異化。要點在于,不但能指的異化更加根本(就算我們廢除了資本主義的異化,它也會持續存在);而且,能指的異化也是一種更加精緻的異化。這樣的主體形象——這個主體将克服能指的異化,成為主宰象征宇宙,也即不再内嵌于某個象征實體的自由的行為主體(a free agent)——隻可能在資本主義異化的空間中出現,而自由的個體正是在這樣的空間中互動的。

因此,這裡的教訓是,我們不應該以實證的生活為本,那是異化中的倒錯(馬克思就經常這麼幹)。不存在外在于異化的,作為異化的實證基礎的實際生活。拜物教式地颠倒“自然的”等級(即不把實際的生産生活當作資本的幽靈生活的基礎,而把實際的生活本身簡化為投機資本狂舞的次要時刻)不是真正的拜物。認為直接的實證生活先于異化,而資本主義的異化破壞了這種有機生活的平衡這個想法才是真正的拜物。這樣的想法才是物神,因為它否認了貫穿實際生活核心的對抗。

《矩陣》第一部中的著名場景發生在墨菲斯讓尼奧選藍藥丸和紅藥丸的時候。但這個選擇是一種奇怪的“沒得選”(no-choice):當我們沉浸地生活在虛拟現實中的時候,我們不用吃藥。所以,唯一的選擇是“要麼選紅藥丸,要麼什麼也不做”。藍藥丸是安慰劑,它不會帶來任何變化。而且,我們擁有的,不隻是矩陣管制的虛拟現實(如果我們選擇藍藥丸,我們就能進入這個虛拟現實)和外面的“真實的現實”(滿目瘡痍的真實世界,如果我們選擇紅藥丸,就能進入這個現實)。相反,我們有的,是機器本身,它建構并管制着我們的經驗。這——數字程式的流動而非廢墟——才是墨菲斯在對尼奧說“歡迎來到實在的荒漠”時想說的東西。在電影宇宙中,機器是一個在“真實的現實”中在場的客體(object):它是由人類構成的巨大的計算機,囚禁着我們,并管制着我們的自我經驗。

第一部《矩陣》中的紅藍藥丸的選擇是假的,但這不意味着,所有的現實都隻存在于我們的大腦之中。我們在真實的世界中互動,但這個互動,卻是通過我們生活其中的象征宇宙強加給我們的幻想來完成的。象征宇宙是“先驗的”;把它當作一個客體,認為有一個行為主體在控制它的想法是一種偏執狂的夢想。象征宇宙不是世界中的客體;它提供了一個框架,而我們正是通過這個框架來和客體打交道的。在這個意義上說,在象征矩陣外什麼也沒有,因為我們(主體)不可能走出我們自己,也就是說,我們不可能踩着自己的肩頭,清晰地區分什麼是向我們顯露的表象,什麼屬于“物自體”。象征的大他者意義上的機器就是康德的先驗框架,這個框架構造了我們和實在打交道的方式。

“先驗”不是指主體的優越性,确切來說,它指的,恰恰是主體的局限性:我們經驗的一切,和我們互動的一切,都是在意義的地平線上,或者說,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是在我們“被抛入”的象征空間内出現的。在海德格爾把人的存在歸結為“在世界中的存在(being-in-the-world)”的時候,這不是說,我們是世界中的客體;這麼說的意思是,我們因為各種局限而永遠不可能完全地靠自己把自己客體化。我們不可能把自己當作世界中的又一個客體來感知和分析,而這恰恰是因為,我們總是已經處在世界中了。

那這是不是說,象征宇宙——作為管制我們和實在打交道的方式的先驗地平線——是我們的最終參照,我們不可能再到達它的背後或底下了?逃避(大他者建構/協調的)現實的,是拉康意義上的真實即實在,它抵抗象征化。[6]現在,重點來了。拉康用來指真實的關鍵名詞就是快感,這就是為什麼矩陣需要人類:矩陣要從人類那裡汲取快感,如此,它才能填補(或者更确切地說,掩蓋)它的各種矛盾和對抗。[7]

不過,今天,我們離為提供一個我們能夠進入(或違背我們意願控制我們)的虛拟宇宙而制造的機器越來越近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軍事醫學研究院就在追求所謂的戰争的“智能化”:“戰争已經開始從追求毀滅身體向麻痹和控制對手轉變了。”[8]我們可以确定,西方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也許,唯一的區别是,如果公開,它會給這件事情加上一個人道主義的轉折(“我們不殺人;隻是短暫地使他們分心……”)。

“選藍藥丸”的一個代名詞,是紮克伯格的“元-宇宙”計劃:通過在元宇宙中(在那裡,日常現實中的各種局限、張力和挫折被魔法般地抛到身後)注冊,我們選擇藍色藥丸。但我們要為之付出巨大代價:“吹哨人弗朗斯·霍根在呼籲對臉書進行緊急外部管制以約束這家技術公司的管理,減少它對社會的傷害時告訴英國首相,因為在臉書頂層不可置疑的地位,馬克·紮克伯格‘單方面控制了三十多億人’”。[9]因此,現代性的巨大成就即公共空間正在消失。

幾天後,紮克伯格宣布他的公司将從“臉書”更名為“元”,并且在一次可謂真正的新封建宣言(neo-feudal manifesto)的演講中概述了他的“元宇宙”願景:

“紮克伯格想讓元宇宙在根本上涵蓋我們現實中其餘的一切——把這裡的每一個真實空間和那裡的真實空間關聯起來,同時徹底包攝我們所認為的真實世界。在臉書為我們計劃的虛拟現實的、增強現實的未來,不是紮克伯格的方針将上升到現實的層面,而是我們的行為和互動将變得如此地标準化和機械,以至于它們甚至都不重要了。與做出人類的面部表情相反,我們的化身能做出圖标化的豎大拇指的姿勢。與一起分享空氣和空間相反,我們将在一個數字文檔上合作。我們學會把我們和另一個人類共處的經驗貶低為在屋子裡看他們像增強現實的《寵物小精靈》人物一樣的投影。”[10]

元宇宙将起到在我們充滿裂縫和傷害的現實之外(元就是這個意思)的虛拟空間的作用,在這個虛拟空間中,我們将通過我們帶有增強現實元素(覆蓋數字符号的現實)的化身平滑地互動。因此,元宇宙将不過是實現了的形而上學(meta-physics,元-物理學)而已:它将是一個完全包攝了現實的形而上學(元-物理學)空間,隻有在被操縱我們感知的數字指引覆蓋的情況下,現實才被允許以碎片的形式進入這個空間。而隐藏的問題是,我們将獲得的,是一塊私有的公地,一個私人封建領主将監督和管制我們的互動。

這又把我們帶回到影片的開頭,在自殺失敗後,尼奧去找治療師(分析師)。他痛苦的根源是,他沒辦法驗證自己混亂的想法是不是現實,所以他害怕自己瘋了。在電影過程中,我們得知“治療師是尼奧可以找的最不可信的信源。治療師不隻是一個可能是現實的幻想的一部分,反之亦然……他隻是作為現實的幻想和作為幻想的現實,(或者說)一片由各種奇想、欲望和夢想構成的同時以兩種狀态存在的混亂的又一個層面。”那麼,尼奧的懷疑(正是在這個懷疑的驅使下,尼奧才會去自殺)沒有得到确認嗎?

電影的結尾通過簡單地反轉這個洞見帶來了希望:的确,我們的世界是由“作為現實的幻想和作為幻想的現實或者說一片由各種奇想和欲望構成的混亂”的多個層面構成的;這個世界沒有逃避虛假現實的欺騙性層面的阿基米德點。不過,這個事實本身又開啟了一個新的自由空間,這個自由,是幹涉和重寫支配我們的虛構的自由。因為我們的世界有這樣的構造,所以,這也意味着,矩陣也是一片混亂!偏執狂的版本是錯誤的;不存在什麼掌控一切、躲在幕後操縱的隐藏的行為主體(建築師或分析師)。電影告訴我們:“我們應該學着完全接受我們為自己編織的故事的力量,無論它們是電子遊戲還是關于我們自己的過去的複雜叙事……我們可以重寫一切。我們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恐懼和欲望;我們可以改變和塑造我們愛的、我們夢想的人。”

因此,電影以這樣一個後現代觀念——不存在終極的“真實的現實”,隻有衆多數字虛構的互動——的一個相當無聊的版本而告終:

“尼奧和崔妮蒂放棄了尋找認識的基礎。他們沒殺把他們一直束縛在矩陣中的治療師。相反,他們感謝他。畢竟,通過他的工作,他們發現了重述(re-description)的巨大力量,即我們在停止尋找真理(無論這個模糊的概念可能意味着什麼)而永遠緻力于以用新的方式來理解自己時獲得的自由。然後,他們手挽手起飛,在一個可供他們塑造的世界中飛行”。[11]

因此,電影的前提——機器需要人——是正确的:它們并非因為我們的智力和有意識的計劃而需要我們,而是在一個更基本的,力比多經濟的層面上需要我們。那種認為就像市場經濟不需要人也能自我再生産一樣,機器不需要人也能自我再生産的想法是錯誤的。近來一些分析者提出,随着生産自動化和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将日益扮演組織生産的管理性角色)的爆炸式增長,資本主義将逐漸變形為一個自我再生産的怪物,一個越來越不需要人的由數字和生産機器構成的網絡。财産和股票還會存在,但證券交易所的競争将以優化利潤和生産力為目标自動完成。那麼,這一切是為誰或什麼而生産的?人不再是消費者了麼?理想狀況下,我們甚至可以想象互相喂食、生産機械加工零件、能量等等的機器……

雖然有着倒錯的吸引力,但這個前景是一種意識形态幻想:資本不是像山或機器那樣,就算所有人消失了也會依然存在的客觀事實。資本隻作為社會的虛拟他者、“物化”形式的社會關系而存在,就像股票的價值是成千上萬個體互動的結果,但對他們中的每個人來說,都是客觀地給定的東西那樣。

——每一個讀者都肯定已經注意到,在我對電影的描述中,我嚴重依賴衆多影評,我也大量地引用了它們。理由很明顯:雖然時不時有出色的地方,但從根本上說,電影不值一看,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也是在沒看它的情況下寫了這篇評論。1936年1月28日《真理報》上的社論粗暴地把肖斯塔維奇的歌劇《姆岑斯克郡的麥克白夫人》斥為《不是音樂而是混亂》(文本的标題)。雖然《矩陣重啟》拍的很聰明,也充滿了精彩的特效,但它從根本上說依然不是電影而是混亂。《矩陣重啟》是《矩陣》系列的第四部,所以,讓我們希望拉娜的下一部電影會是一部類似于肖斯塔維奇的第五交響曲的作品,希望這位美國藝術家也能對合理的批評做出創造性的回應。

[1] 這個描述出自亞馬遜網站的顧客評論,見Amazon.com: Customer reviews: Poirot – Hickory Dickory Dock https://www.amazon.com/Poirot-Hickory-Dickory-David-Suchet/product-reviews/B00005RIWY?pageNumber=2

[2] https://gossipchimp.com/what-the-matrix-resurrections-is-telling-us-there-is-no-hope-for-humanity/. 文本原載Hindustan Times: 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entertainment/hollywood/what-the-matrix-resurrections-is-telling-us-there-is-no-hope-for-humanity-101640244166128.html.

[3] The Matrix Resurrections Ending Explained and Spoiler Questions Answered | Den of Geek < https://www.denofgeek.com/movies/the-matrix-resurrections-ending-spoilers/>.

[4] 這裡指的是我對第一部《矩陣》的解讀,網絡版見https://www.lacan.com/zizek-matrix.htm.

[5] The Matrix Resurrections review – The Verge < https://www.theverge.com/2021/12/21/22841582/matrix-resurrections-lana-wachowski-keanu-reeves-carrie-anne-moss-review>.

[6] 我在我以前的書裡大量談論過這個,所以在這裡我不想浪費空間來對解釋。

[7] 我在我的大多數哲學書裡讨論過“真實”概念,例見Absolute Recoil, London: Verso Books 2015.

[8] China ‘brain control’ warfare work revealed – Washington Times < https://www.washingtontimes.com/news/2021/dec/29/pla-brain-control-warfare-work-revealed/>.

[9] Facebook whistleblower Frances Haugen calls for urgent external regulation | Facebook | The Guardian. < https://www.theguardian.com/technology/2021/oct/25/facebook-whistleblower-frances-haugen-calls-for-urgent-external-regulation>.

[10]https://edition.cnn.com/2021/10/28/opinions/zuckerberg-facebook-meta-rushkoff/index.html.

[11] Nothing But A Brain: The Philosophy Of The Matrix: Resurrections (ethics.org.au) < https://ethics.org.au/nothing-but-a-brain-the-philosophy-of-the-matrix-resurre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