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邊水往事》:若想了解地獄須身往地獄

文:火神紀

  一直覺得郭麒麟的戲路偏窄,過早地定型了,所以他的角色帶了太濃烈的小郭濾鏡,不管他演什麼,總會帶着那麼點小郭特有的東西,所以不管看什麼,他劇中的所有角色,基本上大同小異——小聰明、小浮誇、小幸運、小快樂、小感動。這部《邊水往事》,雖然很多時候的沈星還是像郭麒麟,但是多少有點沈星自己的東西了——這一點是好的,終于,小郭不僅僅隻是小郭了,對于演員來說,這是個很難突破的瓶頸——沒有突破,可能他給觀衆的印象就永遠定格了——而這次,對于郭麒麟來說可能稱不上突破,但是至少,我看到了突破的可能——如果郭麒麟下一部戲完全打破他自己給我們的既定印象可能我也不會很奇怪,因為在這部劇裡,我隐隐地看到這種趨勢,他有勇氣去嘗試打破自己的舒适圈,這很難。

  今年看的劇,這部劇可能可以跟年初的《繁花》一起,列為我今年最喜歡的兩部劇,其它的劇,多是看完就過,隻有這兩部劇,看完了之後總還是讓我念念不忘。《繁花》在我看來是極度精緻的上海夢;而《邊水往事》,則像是一個極度粗放卻意味深遠的邊關幻想。

  小時候看電影或者劇或者書或者報道,我們對金三邊這個地方其實是充滿了想象的,我們可能都沒有去過,但是在很多老港片的叙述裡我們至少知道,那個地方有各種武裝軍閥,有各種莊園,有各種罪惡,而不僅當地政府沒有辦法,國際社會對它似乎也無能為力——而這部劇所描繪的種種,似乎是很貼合我們對那個地方所有的幻想與想象,所以這部劇一開播,我其實就喜歡上了,因為它滿足了我對那邊神秘地帶的一切想象。

  我們應該都想象過那個世界的模樣,隻是因為我們有的素材太少,所以一切的想象似乎也都一直模棱兩可,而這部劇一上來,就把這種抽象的想象給直接具象化了。沈星背着行囊,帶着我們,直接就殺了進去,一開始看着郭麒麟那自帶主角光環的行徑,我感覺我其實跟他旁邊的郭立民一樣,可能慢慢地都會有些意難平,郭立民在最後的時光說,你是一直在幫助我,可是我不喜歡你那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優越感……是的,沒有人會喜歡,在開劇的前面幾集我無數次在想,如果沈星他不是主角的話,甚至如果沈星就是郭立民這樣的一個身份的話,估計他早就死了一千八百次了吧——主角光環是個好東西呀。

  無法想象,如果沈星不帶主角光環他會怎麼樣,可能,他連那個建築工地的大門都走不出來吧,于是後面的故事,其實沒有故事。但是沈星帶着主角光環,所以他可以一路乘風破浪披荊斬棘最後混得人模人樣。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叢林,弱肉強食,殘酷甚至殘暴,某些黑暗勢力橫跨紅白灰,人命如草芥,力量與金錢至上——而憑借着沈星那小身闆,如何能在這世界裡活下來可能都是個問題,像他這樣活得好過得滋潤的話,必須要帶有主角光環了。

  那個世界裡的人,可能大部分的人都像郭立民一樣,或者像王安全一樣,能活着已是不易。這部劇最出色彩的地方可能在于,它裡面的每一個角色我都喜歡,站在一個善惡不分的角度來看他們,我很難不喜歡他們,也許是因為,導演老算把他們都給拍活了,喜歡他們無關善惡,不做任何道德批判,而僅僅隻是因為他們鮮活無比。

  看完劇之後我又讀了原著的小說,在我看來,這部劇其實是生于文本并且超越文本許多的。從文本上看,書中的人物相對平面化,而劇裡的人物被賦予了更多的角度,人性畢竟還是複雜的,而生活在那麼一個複雜的世界裡,人物的豐滿顯得比書上的平鋪直述要立體得多,也更符合環境與人設。

  人性是複雜的,就算隻是一筆帶過的人物,很多時候,他往往也不僅僅隻是一個面孔,這很難,很考驗演員和導演的功力,而在這一點上,這部劇做得比大部分的劇都要出色得多。

  比如蔣奇明飾演的王安全,帶着極具特色的口音,既是玉石市場裡的條狗,也是小幫派裡的底層,但是我們可以看到這個人物在與命運的抗争中,他是如此見縫插針,如此不擇手段,如此厚顔無恥,如此見風使舵——而我們其實不會覺得他有多麼令人憎惡,因為他的一切行為,僅僅隻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甚至隻是為了擺脫這個從他出生就一直困扼着他的邊水世界,不是嗎。我甚至看着他還有少許的感動,他是多麼努力而目标明确地活着呀。以至于書上他的結局是跟着富婆去了台灣生活,并且給沈星星寄來了生活樂無邊的在海邊的照片,我甚至覺得那是這本書帶給我的最後的安慰,努力并且極度努力生活的人,是值得有一個至少看起來挺美的結尾的。

  又比如王迅飾演的吳海山一角。一方面,是他富可敵國的礦場老闆;一方面,他是玉石市場裡一言九鼎的巡視員;一方面,他對着國家部級官員可以不卑不亢地應對;但是另一方面,他在趙君飾演的陳會長面前,依舊溫順得像個小喽啰一樣鞍前馬後四處奔忙。我們認識一個人,往往隻認識他的一個面相,這由他與我們之間的關系和地位決定的,所以我們不可能可以看到一個人的方方面面,我最近看過一些自媒體評論這部劇時就說吳海山這種前後不一緻是诟病,而在我看來,正是這種前後不一緻不僅不是它的诟病,反而是它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它以一種俯視的角度來看邊水的衆生,像吳海山這個角色,這前前後後的種種其實并不是他的矛盾,而是他所處的位置以及面對的階層不同而決定了他态度上的轉變,這是極其正常的,而這部劇能把他拍成這樣,我覺得它是很了不起的。

  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隻用一個面孔去面對整個世界去面對所有人——他在他自己的礦山裡如同一代枭雄一般殺伐果斷,他在玉石市場裡看似公道地處理掉糾紛實則如霸王上弓,他與國家大官的硬氣應對——這其實都不影響他在陳會長面前點頭哈腰——換個角度想,如果他能有前面的那種人上人的優越都是陳會長施舍給他的話,他在陳會長面前,怎麼能夠不感恩戴德,如何能不俯首帖耳——陳會長能給他,也就能收回給别人,所以他在陳會長面前的卑微換取了他在别人面前的高傲,這樣的人設才是這個世界運轉的法則,不是嗎,而不是像許多自媒體谄攻的那樣,這是人物的前後不一緻造成的硬傷。

  像礦場上的工頭,死心塌地給吳海山賣命,吳海山也承諾他,非他不工頭;可是轉眼間,工頭死了,他也許心痛,甚至他也許都知道他是怎麼死掉的,但是礦場不可一日無頭,所以他眼睛都沒眨一下,直接就把原工頭的老對頭給提拔了。想想在那個當下,他除了這麼做,他是否還有其它選項呢?

  他其實沒有,一部優秀的作品最大的特點是,在所有的那些當下,人物是沒有辦法左右自己的命運的,所有的人物會按照既定的走向和既定的劇本往下走,就算明知是悲劇,他也隻能一路走下去。記得早年倪匡代筆寫《天龍八部》的時候,在金庸歸來的時候就曾說:對不起,我把阿朱給寫死了。為什麼那個時代的香港文壇那麼強盛,因為作品的力量大于作者的力量,所以作品裡的人物走向,其實不由人,所有人都喜歡阿朱,都不舍得讓她那樣死去,可是她還是死了,這就是作品的力量——它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而在所有的客觀條件都擺在眼前的情況下,如何去逆轉呢,人在那個當下,顯得那樣無能為力,大部分時間隻能聽天由命。

  吳鎮宇诠釋的猜叔,何嘗不是一個複雜無比的人物。相比書中的那個猜叔,劇裡的猜叔顯得立體豐滿得多,當然,可能必須得這麼處理,太過扁平化一味地陰冷,拍出來的效果遠不如這樣來得好。

  達班的猜叔有個原則是,不碰毒。所以他走山送水給山裡提供一切補給,但是他就是不碰毒;這可能實現嗎?或許可能,但是其實不太可能。所謂的原則,就是用來打破的;所以他在等一個時機,等一個各方力量失衡的時候,他平地而起旱地拔蔥取而代之。論人物的複雜化,猜叔在這部劇裡,可直接封神了。

  對手下,他有情有義;對對手,他猜之度之;對各方勢力,他盡力斡旋;他有勇有謀,所以他能在夾縫裡拼命掙紮;他同樣殘酷無情,打擊對手的時候草蛇灰線老謀深算,割喉但拓的時候他同樣是雷霆手段,甚至他一直奉若神明的治安官艾梭在時機成熟的時候照樣借刀殺人直接滅殺……他做了太多太多,讓這個人物豐滿立體,且不論他最後有什麼結局,至少在劇裡,他對沈星其實是有點真心的,他說想讓他替他帶領達班,可能真的是把沈星當成心腹了,所以沈星離開的時候,他站在窗内的暗影處,表情不免哀傷。

  最讓我意難平的其實是江奇霖飾演的但拓,書上的沈星星是國内的勢力直接給猜叔定向輸送的,所以并沒有什麼建築工地的事,也沒有但拓什麼事,沈星星一過境,很快就找到了猜叔并且開始一步步得到了猜叔的信任,但是劇裡的大部分劇情,但拓是很重要的一個角色,如果沒有但拓,沈星不會那麼快就融入到達班裡去,如果不是死在高利貸手上,就是死在猜叔見面的那一刀上,早早就客死他鄉了。

  當然,劇裡的但拓的結局似乎早就注定了。但是書上的但拓,從出場到離場,隻有潦潦的幾段——他隻是猜叔幾個手下之一,沒有走山,也沒有邊水,他隻是負責做手機電器走私這一塊,而他在書上登場是在猜叔和衆手下喝酒吃肉的一幕,猜叔走到他身後,在酒席上,一刀割了他的喉,說他用假貨偷換真貨從中牟利,這侵犯了猜叔和達班的利益,所以殺無赦。

  但拓死後,小喽啰把他的屍體拖出去,酒席上甚至沒有帶出半點波瀾,喝酒猜拳吃肉都在繼續。這種由骨子裡透出來的冷漠,多少讓人有些不寒而慄。當然,這個角色能發展成劇裡的模樣确實是這部劇帶給我的一大驚喜,從書裡的原型來看,劇裡的但拓其實是融合了書上的幾個人物而成的,像郭立民也是,至少融合了書上的兩個人物一起,劉金翠也一樣……這其實也就解釋為什麼劇裡的人物顯得比書的人物更立體,因為它把書裡的一些人物做了部分彙總之後再重新創作了一遍。

  但拓是但拓加阿明,郭立民是郭立民加張浩,劉金翠是劉金翠加花姐……等等。看完劇回去看文本,文本的章節幾乎是按人物拆分的,雖然也有一個總的推進線索,但是還是顯得有點散,并且劇裡把人物做了部分合并,所以顯得更統一豐滿。

  這部劇最出彩的地方是,它裡面的人物幾乎是全面開花的,幾乎每一個人物都值得寫上兩段,這是這部劇做得最好的地方,能在不長的篇幅裡把每個人物都做出效果來,這很難,既考究導演的功力,同時也考究演員的能力,而這一點,這部劇極其出色。

  若想了解地獄,須身往地獄。那個世界裡充滿了殘酷與血腥,沈星是身入地獄,帶着我們體會了一番之後又逃離了地獄,而地獄裡的哀嚎不斷,有時候在夜裡,我依舊還能隐隐地聽到他們的聲音穿透了時空,再度把我拖回去。2024的開年我看了《繁花》,而現在我又看完了《邊水往事》,這兩部劇,在我看來是今年最好的兩部劇,值得再刷的劇。

  今天中午我讀完了《邊水往事》的文本,感覺,可以看劇而不讀書,确實,劇比書出色。若有時間我可能會去二刷劇,但是我應該不會再去二刷書了。邊寫邊打,無邊漫遊,寫到這裡有點散了,看後面是否會再拾起來,會的話再叨叨幾句。

2024-09-12 16:57:05;農曆八月初十。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