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溫柔殼》觀後感——李煜玮 (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精神分析科普作者、UM心理認證講師)

《被溫柔以待,才能破殼而出》——電影《溫柔殼》觀後感

昨天觀看了《溫柔殼》,這部在一月橫掃了“平遙”的電影,也在昨晚橫掃了我和Tina姐及現場諸多朋友的心結尾時,導演王沐,制片人萬穎及電影配樂B6老師還在大熒幕上和現場觀衆連線,讓我們了解到了更多和電影有關的故事。

初看主演名字及電影名字,會以為這是一部單純浪漫的愛情電影。但是實際的觀影體驗,卻看出了紀實色彩。對于男女主人公,這兩個分别被雙相情感障礙和抑郁症困擾的年輕人,電影的講述極具真實質感,愛情是暖的、柔滑的、生機盎然的,患病是冷的、粗砺的,無力殘酷的。

而當兩個飽受心理疾病困擾的年輕人相愛之時,他們所遇到的困難,不亞于要在戈壁荒漠裡種出玫瑰。沒有天降雨水的支持,還常有生活中的狂風雷霆,他們隻有以血肉做養分,以軀體為牆,緊緊依靠彼此,扛住生活抛出的每一個挑戰和磨難,才能守護這份愛意和生機。

作為一名心理工作者,我想說編劇/導演王沐的故事寫的真的非常好。演員王子文、尹昉在片中呈現的抑郁症患者和雙相情感障礙患者的狀态,以及他們可能遭遇的情境亦都非常真實。

比如片頭尹昉的一個肌肉緊繃的體态以及過度警覺的眼神亮相,就已經将一個受着心理折磨的人的形象呈現給了觀衆。片中人物心理狀态的形成和變化軌迹既有代表性,故事線也很完整,可以稱得上是非常立體有力的科普,因此片尾曲響起之時,我的心裡已經生成了一張推薦清單,不管是不是心理工作者,我印象中的許多朋友或許都會因自身的某種體驗,而與這部電影産生深深共鳴。

我概括了三個重點,來表達這部電影對我的啟發和觸動。

一、病人與人

很多人一旦生病,就仿佛自動失去了人的屬性與人的權力。

女主角覺曉,年幼時失去母親,母親沒有死,卻不知所蹤。她的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長,一旦拿到工資,她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錢跑去某處,找她的媽媽。

我們無從想象這個過程中她經受過多少挫敗和絕望,總之,最後她因為抑郁症和試圖割腕自殺,出現在精神病院裡。 她的撫養人小姨來院裡看她,和她談到尋母之事,小姨崩潰怒斥:“你媽她根本不想要你。”“我養了你,我有錯嗎?”……覺曉的眼皮顫動,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一把刀直插她心髒。

對于一個莫名失去母親,失去家的女孩,尋找她的母親,難道不是作為孩子而言再本能不過的一件事嗎?

但她是個病人。她不該妄想,她被本不是母親的親戚撫養照顧,似乎也天然的就失去了愛着失蹤母親的資格,更沒有了尋找母親的權利。代入想一下,就知道這種禁止有多殘忍。

男主角戴春,在覺曉有了孩子,興奮的和弟弟戴河講述時,卻被戴河戳着頭質問:“你在想什麼啊?你倆都有病,怎麼養孩子?” 仿佛曾經生過病,就再也和正常人無緣了,所有的七情六欲都應該自然枯萎,應該縮着脖子,不制造麻煩,在寂靜無聲中過完餘生。

毫無疑問,無論是否有意,這是一種對心理精神疾病的污名化,卻又如此常見。 可殘酷不會因為重複和常見,就變得不殘酷了。

當一個人生了心理精神方面的病,他就被剝奪了生而為人的許多權利。周圍人這麼認為,有時病人們也無奈認同了這種規則,将自己看作“沒資格”的人。

可是疾病離我們并沒有這麼遠。每個健康人都有患各種病的風險。心理疾病尤其是。未知的突發狀況,重大創傷,可以一夕之間摧毀一個人曾經構建良好的人格結構。心理疾病和健康之間并非泾渭分明的楚河漢界,而是一個連續譜,誰都可能在未知之禍的撞擊下,滑向生病的那一端。

我們需要意識到,病人首先是人,病隻是人的一部分,某種階段性的狀态,人的存在本身,比疾病的範圍要大的多。疾病之外,人還有各種各樣的情感欲望,還有其他的愛與怕,苦與樂。但是很多時候,當一個人生病,這個病越複雜越難纏,周圍的人就越容易隻看見病,而看不見人。當一個人的所有的一切都要以疾病為中心做選擇時,他便不是與病共存,或者帶病生存,而是成為了疾病的仆人。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書中曾經寫道:“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種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到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中一個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個則屬于疾病王國。” 當疾病還帶有着道德審判的屬性時,它将締造一個冷酷的社會環境,這也是病人與健康人的共同悲哀。

每一個試圖用“病”去概括全部人性的人,都要警惕這一點。我們在面對的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而不是疾病王國的奴隸。

所幸的是,覺曉和戴春遇見了彼此。他們不因為彼此的病而彼此嫌棄,相反,他們深深的理解和共情着對方,他們珍視對方如掌心的寶,善待對方每一個微小卻重要的願望。呵護、尊重、理解,讓兩顆心在冰冷的生活中萌生出了希望,也創造出了共同栖息的角落。

二、生病的個體,共病的家庭

這是第二個在電影中呈現的議題。

覺曉被小姨養大,但是小姨并不能理解覺曉的情感,她也無法體會覺曉的痛苦。她是在乎覺曉的,否則不會在覺曉逃離醫院後去找她,但是另一方面,小姨對覺曉更多的,或許是責任,而不是愛。因為愛必然需要包含深深的理解,和努力理解的意圖。

帕拉塞蘇斯曾說:“一無所知的人,也就一無所愛。” 比昂也曾說:“當我們去了解一個人的時候,那個想要了解的意願和過程就是愛。”

但很多時候,能達成“理解”,我們需要資源。我們曾經被深深的理解過,我們才有可能去理解到他人。而在抑郁症患者的家庭裡,或許會有很多覺曉和小姨這樣的狀況,雖然病人的家屬很在乎,很痛苦,但他們卻無法理解和消化,這些狀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要如何去應對。

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咨詢工作,最核心的目标,就是要聽懂“症狀的語言”,而擁有這個能力從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經年累月的訓練。而對于很多遭遇疾病襲擊的個體和家庭來說,他們疲于應付症狀帶來的威脅,這些已經把他們的心智空間塞滿了,甚至瓦解了,理解就無從談起。就像覺曉的小姨,即使知道眼前的覺曉剛從自殺中活下來,她也在劇烈的痛苦情緒中無法自控,一句接一句說着讓覺曉萬箭穿心的話。

可以想見,如果覺曉和小姨接着以這種狀态一起生活,覺曉的狀況可能會持續惡化,而小姨也将有很大概率患上抑郁症。

戴春的雙相情感障礙更是與家庭緊密相關。暴虐的父親,對他實施的無休止的身體虐待,被父親同樣摧殘的母親,戴春成了患病的孩子,他的弟弟戴河也被抽掉了獨立面對生活的底氣。戴春是這個家庭的症狀,真正的病根卻并不在他。

事實上,有許多家庭中那些脾氣暴虐的養育者,并不是單純意義上的脾氣差,他們中有相當一部分,可能本身就是心理或精神疾病的患者,隻是過去我們沒有這樣的認知,他們也從未接受過診斷,因此無法被識别。但糟糕的是,被他們虐待的家庭成員,卻會在虐待中或多或少的認為,這和自己不夠好有關。被暴力對待的痛苦,以及自我攻擊的痛苦,疊加在一起,最終導緻了精神問題。就像片中的戴春,明明飽受折磨,卻說出:“也許這個家沒有我會更好吧。”這樣讓人心碎的話。

這就是心理和精神問題殺傷力很大的其中一個地方。當有了一個病的較重的成員,家庭系統中的其他成員幾乎無法避免會受其影響。且時間越長,患病成員情況越重,共病的成員可能越多問題也越大。而這些影響單憑愛有時很難消解,必須借助外力幫助。

可以想見,如果覺曉的小姨能有一位心理醫生,戴春、戴河或者他們的媽媽曾經得到過專業人士的幫助,也許情況會好的多。 及時尋找外挂系統(專業性和支持性的),是保護病人和自己的最佳選擇。

三、複蘇

幸運的是,經曆了如此可怕的磨難,戴春和覺曉,依然迎來了屬于他們的生活。 這個過程,離不開他們及時接受的那些治療。無論是開頭,還是後來戴春再一次遭遇的可怕沖擊,他們都選擇了治療而不是逃避。這一點,是所有複蘇能發生的起源。

複蘇的關鍵其中之一,是不怕吃藥。

很多人對患上抑郁或雙相要吃藥充滿畏懼,怕有副作用。但實際上,現在的藥物發展已經越來越先進和精細,它們作用的目标靶向越來越精準,因此幹擾和副作用也會越來越小,不僅如此,很多藥物都有多種選擇,如果不舒服,是有空間可以換藥的。

最重要的是,達到一定程度的心理精神問題,已經不是簡單的情緒問題,比如中度抑郁症,它往往伴随着大腦中化學遞質的改變,就好像我們不會想着靠抗就能把腸胃炎抗過去,化學遞質的紊亂靠意志是改變不了,必須靠藥物。

所以影片中,戴春在吃卡馬西平,這就是治療雙相的常用藥物。 遵醫囑,按時服藥,不亂停藥,是康複的基礎。

同時,戴春和覺曉雖然曾經從醫院跑掉過,但再一次遭遇危機時,他們仍然去了醫院。這是非常重要的選擇。

實際上現在的精衛中心的環境和治療方式要比七八十年代好了太多,在醫院裡,病友間的相互扶持,醫生的關心和護士的照料,提供了一個穩定的情感共鳴和鍊接基礎,以及身心恢複的環境。很多病人的家庭環境可能是糟糕的,充滿沖突、暴力、緊張和沮喪的氛圍,而院區的安甯、保護、對治療方案的推進保證,都會為康複打下很好的基礎。

影片裡我們可以看見,戴春不僅接受治療,還作為功能較好的患者協助院方照料其他病人,這對一個人的自信、自尊和能力發展都有非常積極的作用。

當然,如果說戴春和覺曉在這個基礎上,想發展的更好,還有沒有能做的事?有的,那就是再加上心理治療。因為非常多的心理精神問題都可能和創傷有關,藥物可以消除症狀,卻不能解開心結,改變一個人内在的心智和情感模式。

如果戴春和覺曉能夠在治療師的幫助下,去安全的體驗自己的情感,理解自己的經曆和感受,他們應對挫折和痛苦的方式可能會發生改變,内在人格也可能發展的更加成熟,也更靈活和具有現實适應性。這樣的康複可能會更紮實,人格也會成長的更具韌度,且改變更為持久。這個結論現在在世界範圍内已經有了大量的臨床數據支持。

除去這些幹預手段,還有一種非常重要的治療方式,藏在每個人的身邊,那就是穩定的日常生活。

有規律,有陪伴的日常生活,能夠幫助受傷的人一點點重新搭建起内在的結構感和穩定感。電影中,覺曉為戴春和自己每天用心準備一日三餐,而戴春則在工作之後回家和覺曉一起享受食物,遇見路邊廣場舞的大媽大爺,他們也會興起牽手舞動,看似平淡,但卻溫暖的那些日常瞬間,會慢慢一點點滋養受傷的心靈,讓曾經絕望的人,重新覺得人間值得。

這也是為什麼一些抑郁症的幫助建議裡,有一條是,去到ta的生活裡,陪伴ta,為ta做一日三餐等力所能及的照料的小事。覺曉和戴春在這一點,是幸運的,他們都願意為彼此,在平淡生活中,盡力創造穩定和小确幸。

寫在最後:

弗洛伊德曾經說過,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有兩件事,去愛,去工作。

覺曉和戴春因為彼此相愛,努力創造着能容納彼此的生活,他們生病了,疾病卻沒能剝奪他們愛人的能力。同時他們在有所康複後就努力去工作,這成為了他們能夠創造希望和康複的支柱。

然而,有人發展了弗洛伊德的說法。南希·麥克威廉斯,為美國大學撰寫了精神分析訓練教材的專家,她将“去愛、去工作”拓展成了“愛、工作、遊戲”。一個人是否健康,與他是否能夠遊戲的能力密切有關。

遊戲關乎着活力、創造、想象的空間,聯結、以及享受的能力,當疾病襲來,這些東西都可能被瞬間帶走。而當它們重新出現時,也就意味着,曾經被抑制的生命力再次萌芽。

片尾,戴春自在跳舞的狀态,和覺曉一起起舞的身姿,在樹影陽光下是如此美妙動人,因為這舞姿代表着他們的複蘇,他們終于不再以緊繃和警惕的姿态面對世界,他們可以有了更多的自由,來享受這個人間。

影片快結尾時,醫院的窗台上出現了一隻漂亮的白羽藍眼鳥,我專門去查了一下,原來是椋鳥科下的長冠八哥,這是椋鳥中最罕有的一種,分布範圍極其狹窄。

在片中,它的出現,我想也是代表着導演的一種鏡映:每一顆懷抱希望的心,都是罕有珍貴的自由的精靈,願我們都可以從過往的桎梏中破殼而出,自由的穿梭溫柔人間。

(已獲原文作者授權)

原文作者:李煜玮

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

精神分析科普作者

UM心理認證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