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公主》劇情的核心沖突來自三方勢力的碰撞:
①黑帽大人的城塞:黑帽大人收留被社會抛棄的麻風病人,給予他們尊嚴和工作;她解放受壓迫的女人,讓她們拿起武器,挺直腰闆。她建立的這座以冶鐵業為中心的城塞,是一個弱者的避難所,一個靠着人的雙手建立起來的世外桃源。她砍伐森林、冶煉礦石、殺死山獸神,不是因為她貪婪、邪惡,而是因為她要“讓人類活下去”。她的立場,是堅定不移的“人類中心主義”:無論神明、神獸還是森林,都是阻礙人類生存和發展的障礙,必須被消滅,被克服。
②小桑和神獸們:恐怕不能把神獸們視為一般故事中那種溫情的大自然被迫反抗人類的象征。這些神獸往往被刻骨的仇恨蒙蔽了雙眼,那些山豬神不惜化身邪魔也要發動自殺式的沖鋒,猿猴已經堕落為食人的妖物。在影片中,自然本身就充滿了暴力、混亂和種種恐怖的事物。作為被人類抛棄、被狼族養大的孩子,小桑既不完全屬于森林,也不完全屬于人類,她像一頭美麗的野獸,她的憤怒,是整個大自然對人類發出的悲鳴和怒吼。
③阿席達卡:這位蝦夷少年是絕對的局外人,他從一開始就不屬于任何一方。他來自一個被曆史遺忘的村落,因為觸碰了仇恨(邪神化的山豬),而受到詛咒,從而自我放逐于此。他是整部電影的“眼睛”,是那個在人類與自然的血戰中,唯一試圖去理解雙方、彌合裂痕的人。他代表了一種超越性的、但可能也是于事無補的理性與慈悲。
黑帽和小桑的戰鬥的理由同樣正當、同樣合理,卻永遠互不相容,這是一種典型的黑格爾式悲劇的沖突。如果說安提戈涅和克瑞翁的悲劇在于,他們都隻堅持自己那片面的“善”,并将其絕對化,看不到對方倫理中的合理性,是這種片面的“善”的碰撞,最終導緻了所有人的毀滅,那麼宮崎駿則将那個可能實現的和解/合題,具象為了阿席達卡局外人的角色。
影片中起到連接各方勢力的核心意象,是阿席達卡罹受的詛咒。山豬神的仇恨導緻它變成了邪神,而它的仇恨又轉移到了阿席達卡身上。城塞的女人們對武士的仇恨,黑帽大人對神明的仇恨,小桑對人類的仇恨……所有的沖突,都源于這種無法消解的仇恨。宮崎駿在問一個非常終極的問題:我們能否斬斷這種仇恨的連鎖?沒有人知道。
在這裡,阿席達卡很像是一個唐納·哈拉維式的英雄,他帶着一種“與麻煩共存”(Staying with the Trouble)的精神,在承認悲劇已經無法避免、最終和諧難以實現的前提下,在自己所處的位置上,盡力地去回應、去聯結,仍然堅持尋求一絲“共存”的可能性。我想,宮崎駿在這裡觸及了一個經典的後人類議題:“共存”不是一個一勞永逸的狀态,而是一個永遠在進行中的、充滿了摩擦和碰撞的、動态的過程。阿席達卡告誡小桑的“活下去”,可能正是這種精神的體現。
雖然阿席達卡承載的可能是一種更具超越性的倫理,但這完全不意味着小桑是他的附屬品。阿席達卡從未嘗試“馴化”小桑,甚至自己還多次得到小桑的拯救。影片的最後,小桑更沒有像傳統父權制故事中一樣跟着阿席達卡進入人類文明、被“愛”感化,從而放棄自己的世界。她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喜歡阿席達卡,但我無法原諒人類。”她留在了森林,留在了她自己身份的歸屬地,而阿席達卡依舊尊重小桑的抉擇。
(我不認為朝廷與武士可以看作這場宏大悲劇沖突中的一員,在生存哲學上來看,這兩方勢力是非常低端的,不配站在悲劇舞台的中心。不過宮崎駿設置這些勢力的劇情效果卻非常突出:一方面,這一設置在人類圈層制造了更複雜的關系,即新興工業力量 vs. 武士代表的傳統封建勢力 vs. 朝廷代表的中央集權勢力的沖突;另一方面,如果沒有這群卑劣貪婪的人作為對比,我們很容易就會把黑帽大人看作一個單純的侵略者、而不會理解她的困境,從而将影片降格為一種觀念簡單的環保片。)
最後還想談一下山獸神。山獸神白天是神鹿,夜晚是熒光巨人,它既能賜予生命,也能奪走生命。這個非善非惡的神明形象似乎象征着大自然本身:它溫柔慈愛,能賜予人生存的各種資源,讓人類興旺發達;又威嚴冷酷,能降下種種災害,給人類帶來滅頂之災。山獸神遭弑堪稱一出諸神黃昏,當黑帽大人的火槍能夠射穿神明的血肉時,神靈的時代就結束了;人類與大自然之間,那種半是敬愛、半是畏懼的而又充滿詩意想象的關系,就此終結了。這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曆史性的時刻,神的時代退去,人的時代登場。另一方面,山獸神是森林的絕對主宰,是生命循環的中心。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秩序;因此,它的死亡,意味着這個絕對中心的消失。大自然,成了一片沒有終極仲裁者的、混亂的戰場。誰來掌控平衡?誰來決定對錯?這些沉甸甸的責任落在了人類與神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