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教学楼幽暗的长廊,踏足充溢着阳光的门厅,在《正常人》中这似乎成为了开始一次对话的先导,这样的场景在第一集中发生了两次,而这两次谈话却产生了截然相反的结果。在第一次中由康纳尔与看似暧昧的女同学的偶然相遇开始,最终转变为其从属的小集团对玛丽安的冷嘲热讽(这不是真正的对话,是一次集体性的行动),在这里玛丽安与康纳尔间的张力得以构建,他们分别从属于彼此对立的群体(个体),摄影机在这里恰当地、敏锐地捕捉到了康纳尔表情中的微小变化,尴尬、不安与拘谨,展示了康纳尔与其群体的悄然分离,镜头的并置将康纳尔与玛丽安重新置入了一个离群索居的新群体。伴随着玛丽安的离开,康纳尔开始了第二次穿越长廊的动作,这似乎意味着一次跟随,他从阴影中现身,最终成功地获得与玛丽安同等的地位,明亮的场景被清空,镜头的不断拉近,将公共空间转变为私人领域,在这里真正的谈话得以发生,一次真正意义上私下的谈话,绝对的真情流露,于是将我们引入到可能是剧集中最重要的一段情节——亲密关系的建立。在这一场景中康纳尔心怀愧疚的展开交谈,所以康纳尔在对话中一直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他的目光躲闪、眉头低垂,脸颊微红,镜头一直无规则的颤动,而当他们开始谈论对彼此的感觉时,情况发生了逆转,玛丽安的镜头突如其来的也发生了颤动,人物的关系形成了奇妙的对等,紧接着是这次谈话中最重要的话语,一次表白、一次宣言、一个休止符(结束谈话)、一个新的标志,一瞬间倾泻而出,倾出后仍在空荡的空间内回响,一个新的纽带得以维系,一段新的关系得以建构。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两个场景中成功的塑造,而在萨莉·鲁尼的原著中,后一场景发生在玛丽安的家中,一个绝对的私人领域,不存在由公共空间向私人领域的转化,也就不存在场景中所固有的张力,不存在一段关系的敞开与吸收,所以在这里是一次完全成功的改编,将一次平淡的情感宣泄转变为一次互相确立关系的奇妙历程,这是影像对文字的全然胜利,笔尖上的内容此刻被倾泻于空间与面孔中,被放大填充成为真正充沛的内容。

门的隐喻

在玛丽安与康纳尔的关系中,或开或关的门成为了一个重要的道具,也成为了一个有关他们彼此间关系的重要隐喻,门维护的是私密空间的疆域,通过门进入房间意味着突破心防进入他人的领域,意味着对他者空间的挤压,意味着两个原本平行的空间的突然融合,在剧中的几次情爱戏码都发生在他们彼此住处中,而且大多以一个开门的动作作为引导,这是一个邀请的姿态,是对于他人的“闯入”的全面认同,起初的一次发生在康纳尔的家中,这是康纳尔对玛丽安完全敞开的标志,而第二次的关系发生在玛丽安的家里,我们可以轻易的发现这与康纳尔第一次前往玛丽安家中的不同(第一次中场景从内部开始,第二次中场景从外部开始。),一个视角上的偏移,康纳尔被转换为摄影机跟随的主体,穿过房门,在这一刻,他获得了玛丽安的接受,在视角的倒转中,观众得以充分感知两者对同一段关系的体验。但与此同时,不要忘记在这当中展示出的阶级意识,康纳尔最初前往玛丽安的家是一种惯常行为,接他在玛丽安家中做清洁工作的母亲,其中蕴含的是玛丽安与康纳尔间的固有的阶级差异(某种意义上也是学校中学生对玛丽安的欺凌的根源),当康纳尔独自前往时,他们间的阶级差异才得以消弭。

浅焦镜头

当玛丽安与康纳尔互相注视时,可以明显的注意到对浅焦镜头的使用,当背景模糊时,他们的眼神只聚焦在彼此的面孔与身躯上,纯粹的爱意披洒在彼此身上,但与此同时,爱意也是负担,将它们封锁在无法突破的框架中,注视不能带来彼此的解放与自由,行动才可以,如何打破模糊背景的禁锢,是在这段亲密关系中需要思考的问题。于是模糊的背景在关系的一开始,便为这段关系蒙上了阴影,当他们相遇时,他们都是处于原初的状态,人物的成长是剧集的重心和核心之一。

关系的倒转

康纳尔一开始处于学校的小团体之中,合群与阶级的压力让他无法正确地面对与玛丽安的感情,如何兼顾朋友与伴侣的情感是康纳尔最初的难题,最终他求诸于不作为与放弃,他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进行的一次缓和的处理方式,但是这样的冷淡与漠视只是将存在的问题搁置,一种懦弱,也是造成他们间亲密关系裂隙的原因,导致了这样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康纳尔与玛丽安的暂时分离,他们的心也沉没入苦痛之中,这也导致了我所谓关系的倒转的发生。在最初的关系中,康纳尔作为关系的主导者出现,关系的发展与进程由康纳尔进行牵引,当他随心所欲将一段关系弃之不顾时,也就是整段关系崩塌的时刻,正是这样的行为让玛丽安的性格发生了转变,她把自己隐藏入一个坚硬的外壳内,她变得合群、不再尖锐,当他们再度相遇时,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倒转,玛丽安成为了微型社会(校园)中的交际核心,而康纳尔与普遍意义上的交际渐行渐远,于是他们的每一次相遇中的关系发展成为了初次关系的复调,这种层级嵌套的复写成就了主题的不断复现,也从一段简单关系的书写将其不断拓展,两条时而交叉时而分离的线,但要知道他们来自同一个起点。

视角的偏移

在第四集中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一个设计,影像开始以康纳尔的视角进行叙述,似乎抛弃了前三集中已经成熟的玛丽安的视角,我们跟随忧郁康纳尔在空间中穿行,直到这样一个瞬间我们才明白了这种视角的偏移的趣味性,在一次学校内的讨论会上康纳尔提到了简·奥斯汀在爱玛中的处理,在全文都以爱玛的视角叙述中,单独拿出了一章跟随奈特利先生的视角,引用康纳尔的话:“片刻的平衡与关切”,此处形成了一种精巧的互文关系,视角的偏移成为了一种文学性的指涉,也成为了对康纳尔的“片刻的平衡与关切”,而不仅仅是对于原初视角的补充,爱玛的故事本身也成为了一次隐喻,暗示着玛丽安和康纳尔间关系的曲折历程。

性与阶级

在剧中,并没有对性与阶级的政治问题避而不谈,反而是将这两者综合考量,抓住了性与阶级间的隐秘关系。上文中提到的阶级意识只是作为该命题的一个缩影,以及玛丽安作为较高阶级的家庭成员,却在家庭中遭受兄弟的压迫与母亲的无视,所以与康纳尔所代表的工薪阶层的关系亦切近亦疏离,所以康纳尔得到邀请呈现的是一次阶级间的“共谋”(康纳尔对玛丽安兄弟的威胁也是如此)。但更多对于性与阶级的探讨发生在剧集的后半部分,玛丽安在性爱中的受虐倾向并不只是自我选择那么简单,而是在社会与家庭的环境中不断压抑和摧残的女性意识所致,所以某种意义上身份的固化也是阶级的固化,通过女性意识的呈现指向的是普遍的阶级对立,玛丽安与康纳尔需要打破的不仅是围绕着他们周身的坚固的堡垒与自我坚固的内心,而且是社会意义上固然存在的阶级对立,通过将这种先天的对立以具像化,可以将具体的障碍展示在影像当中,受虐倾向展示为一种后现代斗争中的战争创伤,将其抚平的过程就是通过记忆的回溯而开拓通往未来的道路。

重生

在剧集最后一集的开始,是一段庆祝玛丽安生日的镜头,她脸上洋溢着笑容,将嘴中的空气呼向燃烧的蜡烛,我将此谓之“重生”。在玛丽安与康纳尔的第二次分离后,两人都经历了一段苦涩的艰辛历程,玛丽安在亲密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并受到伴侣的控制,康纳尔则在不断的失去中饱受抑郁的侵扰,所以,当康纳尔的信到达玛丽安的手中,当那温柔有力的声音将信中真挚的内容诵读,玛丽安第一次对一直以来压迫她的权利说不;当康纳尔在玛丽安的视频的陪伴下终于得以忘记伤痛,得以熟睡时,形成了一次双向的救赎,也即第三次的相遇,而在这次的关系中,两人终于得以和谐的互相激励,当康纳尔重新鼓起勇气前往纽约,玛丽安给予了他最大的支持,在这一段成长历程中,他们因为彼此才得以完整,这才是亲密关系的意义。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在文章开头提到的场景,当康纳尔穿过幽暗的长廊,那片明亮的空间像母体一般孕育,见证了一段亲密关系的诞生,当黑暗转向光明,这可能是一个永远留存于内心的场景,在这里我重申布朗肖著名的谏言“当俄耳甫斯向欧律狄刻下降,艺术就是能打开黑夜的力量”,当这种下降是双向的,艺术可以为爱所替换,或许,爱就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