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固然是講愛情的,也是講移民的,講時代的,但它最宏大、最有野心的主題是時間。人在時間的洪流裡如何自守,怎麼面對過去,如何不被沖散。時間如何改變人的志向和願望,最終,人與時間怎麼和解,人在蓦然回首時間已沖刷殆盡,面貌全非的過去中看見了那自始至終閃爍于流沙中一點微光,恍然那微光一直都在,于是那一點不變的東西,被人命名為愛情,愛情和人的自我緊密結合在一起共同抵擋了時間的沖刷,因而被人視為難以割舍的部分。

時間在不斷流逝,也不斷地賦予人生以質量,愛情因為重量而真實。在不斷流逝的時間中仍然存于心間的分量讓小軍和李翹證悟了彼此的關系。可以說導演為了讓愛情獲得它的質感,即一定的重量,先是把這十年時間押在了小軍和李翹的頭上,然後是異國他鄉共患難的打工歲月,是大陸人到香港撈金的渴望與野心,是賠本的買賣虧了的股票,是回歸前各種身份人士的遠航與退潮,是來自更遙遠的地方(台灣)卻連接故鄉熱土的音樂記憶。鄧麗君的聲音是時代的聲音也是時間的聲音。她的優雅一如李翹的堅韌,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在經受了股票虧損,離開小軍,同豹哥出逃,幾次三番身不由己命運打壓之後,我們看到的是李翹竭力的對自我情感的鎮壓,與之鮮明對比是她從始至終旺盛的食欲。無論新店開張烈焰烹油之日還是後來流徙紐約小旅館床上一角,吃象征她勃勃的生命力,也暗示着衣食尚未安頓好的人的生命中無暇亦無空間談愛。食色性也,總得先食後色,前後有序。

也可以說李翹和小軍的十年隻是匆匆變遷的時代的一個注腳,導演不過是借一對懷揣并不高深願望的飲食男女展示這匆匆過去的大時代剪影,看你從哪個視角看,後一個視角未免起調太高過于悲憫,也不能算錯,再大的人物也不過是曆史的一個注腳。一直到她和小軍十年的結尾,大陸遊客說時代變了,有很多香港人到内地來找機會時李翹恐怕已意識到了人的渺小,命運之反複無常不可捉摸,于是她想到了她曾經舍棄的微光。李翹的愛情一直以借口的面貌存在,是她要推脫掉的東西,先是友誼萬歲,再是自己的壯志,這樣她就不用面對道德負疚,也不用陷入三角關系的麻煩,更重要的是避免了被選擇的窘境。李翹真的沒有揣摩過小軍會如何選擇嗎?至少表面上的李翹顯得驕傲也武斷,誠如其名,一個翹字。她用她固有的強勢和理性決斷了猶豫不決的小軍,一夜溫情後小軍來探她想法時,一句“你怎麼在這裡說這個”帶着不滿,搪塞匆匆帶過,就這麼輕而易舉剪斷煩惱,順便幫小軍也減少了麻煩。面對愛情的态度小軍的猶豫卻更為真實合理,他有承諾要守護,每一個當下需要守護的承諾,都是過去許下的願望,小軍尊重他的過去(小婷),也尊重他當下的願望(李翹),于是他花費了許多功夫還有時間,隻是想弄清他要什麼,他值得尊敬的地方是他的誠實是一以貫之的誠實,不是得過且過的誠實,也不是僅僅遵循利己原則的誠實,在李翹随豹哥離開後,他本可以和還不知情的小婷就這樣把日子過下去,但他選擇攤牌,于是他付出了從他和李翹兩人在一起的過去時就已經在未來等着他的代價。

李翹和小軍的移民處境,和今天每一個從農村到城市打工者,每一個從縣城到大城市的985畢業生,每一個以格子間為目的地早出晚歸的社畜并無不同,隻是在90年代,未來顯得更有可能性,他們的身上也多了些沖勁和血性,顯得比當下的年輕人更有精神,更有想望。與其說這是一部關于愛情的電影,不如說這是一部關于愛情如何在不斷變遷的時間,不斷騰挪輾轉的空間裡尋找位置的電影。愛情就和時代中的主人公一般艱難生存,最終這位置落到了人心之中。我更願相信,導演讓兩個付出代價的人兜兜轉轉重逢不僅出于善良願望,或票房考慮,而是尊重着宇宙間某種奇妙不以人意志為轉移的法則,它告訴我們要想得到,必先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