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2021年,在經曆了《乘風破浪的姐姐》第二季的水花平平,以及萬衆期盼的《緻命女人2》的畫風跑偏之後,歲末年初,由張含韻、李純、王菊主演的小成本網劇《愛很美味》卻憑黑馬之姿,以觀衆的口碑發酵和持續走高的豆瓣評分,證明“她時代”與“女性群像”,仍是大浪淘沙之下的收視密碼。而在“撒糖”、“甜寵”、“大女主”等題材當道的如今,人物如何保持新穎,不落俗套,則成為最值得反思和探讨的議題。
該劇編劇沈洋直言,《愛很美味》想要打造輕喜劇群像風、中國版《欲望都市》,項目曾擱置三年,遭到導演陳正道的否定,後來“剛好在一個空檔期,他突然想通了,認為可以做成符合我們的價值觀和尺度的劇集”。
導演則在創作談中表示,之所以重啟《愛很美味》,是因為疫情受困在家,溫習《摩登家庭》、《老友記》等舊劇集,“看到劇中主角竟有老友重逢的感動,後來想想,越是在這種非常時期,我們就越需要一些快樂和溫暖,去撫慰内心的恐慌和焦慮”。而另一個不争的事實則是,在這間隔的三年間,陳正道憑借騰訊網劇《摩天大樓》獲得巨大成功,故事圍繞公寓住戶鐘美寶(Angelababy飾)之死,以尋找真兇的抽絲剝繭,展開大樓女住客間的隐秘救贖。
如此回望,靈光乍現也好,食髓知味也罷,主創概念中的《摩天大樓》與《愛很美味》,正是“女性群像”相同立意的一體之兩面,前者充滿矛盾懸疑,如激蕩的協奏曲,後者則主打“小确幸”與細水長流,像和緩的華爾茲。
撰文 | 一把青
01新型爽劇:主角失去金手指
乍看之下,故事的三位主人公似乎并未跳出女性群像劇集的模式化設定。方欣(張含韻飾)是從小美到大的女神,早早進入婚姻,閑暇直播帶貨貼補家用;夏夢(王菊飾)是事業型女強人,三十歲當上公司副總,處處要勝人一籌;劉淨(李純飾)作為普通女孩的代表,穩定的銀行IT工作之餘喜歡做菜,一邊當居家辦公的打工人,一邊面臨父母催婚的壓力。
然而,正如觀衆這兩年間的生活經驗,排山倒海的新冠疫情讓衆人亂了陣腳。密接與流調揭露老公出軌,擊碎了方欣的幸福美夢;銀行裁員,抱着鐵飯碗清閑慣了的劉淨首當其沖;視頻網站業務擴張的壓力,也讓事業優先的夏夢與下屬兼男友本已談婚論嫁的戀情岌岌可危。
當三位閨蜜面臨人生的選擇,她們各自的決定,為成長路上如影随形的性格标簽進行了乾坤大挪移,一招身份錯位,也輕巧地另辟蹊徑舊瓶裝新水,開啟彙集了“一點觀察、一點抱怨和一點溫暖”(導演語)的“後疫情生活”。
方欣離婚重操公關舊業,與社會脫節數年,處處從零開始打拼;最腳踏實地的劉淨突然一股腦追夢開餐廳,哪怕連租金都捉襟見肘,分手後的夏夢邂逅健身教練,她吃一塹長一智地掩藏身份,從人人禮讓三分的夏總,變身派傳單、拉客戶,處處看人臉色的打工小妹。
輕松幽默與啼笑皆非之外,三人的命運走向,正代表了近年來女性題材劇集的審美轉型。以重回職場的方欣為例,去年,網飛同樣推出疫下“讓眼睛吃冰淇淋”之作《艾米麗在巴黎》,同樣任職公關的艾米麗獨自一人從芝加哥外派到巴黎分部,短短10集間,這個最初被法國佬視為“鄉下人”的女孩,一路化險為夷,不僅受公司重用,斬獲Ins數萬粉絲當起KOL,更讓帥哥鄰居與工作同僚紛紛“霸道總裁愛上我”,在愛與性的浪漫之都,結實知己邂逅愛情。
這般與早年間的《延禧攻略》一脈相承的典型的“爽劇”套路,在其推出第二季時更加為人诟病。小人物在等級森嚴的社會中,從被打壓的階層,經過一系列意外和奇遇後獲得成功,所有的配角都是為了保證主人公成功合理性的陪襯,所有的困難也一早被主創和觀衆預知必将迎刃而解,一切為女主角走向人生巅峰服務,職場不像職場,戀愛不像戀愛,就像是堆疊七彩色素的棒棒糖,爽則爽矣,沒有靈魂。
陳正道則将《愛很美味》形容為烤馬卡龍,“分寸要小心,不能弄破碎,做完感覺要有一點夢幻,一點甜”。反觀方欣,她顯然沒有艾米麗那般處處通關的金手指,在這部“終于有女性角色會卸妝睡覺”的作品中,卻因其磕磕絆絆的真實,得以“在第一分鐘就抓住觀衆爽點”。她被“後浪”女同事視為思想陳舊的公司廢棋,精心策劃的方案獲肯定,則被解讀為“美女處處就是輕而易舉”,面對甲方爸爸的性騷擾,她進退兩難,離婚後認識其他男性,她畏首畏尾,甚至在劇集臨近尾聲,彙報黑色婚紗提案時,距離happy ending僅一步之遙時,也會戲劇性地與同事撞方案,靠臨場變通轉變說辭,重新吸引大老闆的注意。
暧昧的職場生态,婚姻的一地雞毛,當艾米麗式的“顔值即正義”不再奏效,美貌甚至成為枷鎖反噬,讓方欣承受更多刻闆印象式的誤讀與非議,今時今日的觀衆,其實已對不惜以人物扁平化為代價的大殺四方、“求爽得爽”審美疲勞,更吸引人的,不再是結果多麼大快人心,而是在與角色平視的前提下,人性與邏輯的漸入佳境。
所以我們更可以理解,方欣在得知請自己喝酒的董事長,邀她看的竟是Drag Queen表演後的長舒一口氣;在離婚房産争奪拉鋸時,對于自己過去多年傻白甜戀愛腦的追悔莫及;在夜店主持派對,既要顧及工作又要八卦閨蜜男友時的一心二用,正是種種踟蹰失措下的不完美,才刻畫了現實中女性不願隐忍又無處發洩的苦悶,觀衆将自身際遇投射進角色,更在乎真實情境下的情緒反應,而不是隻會“披着職業的外衣談情說愛”,升級打怪戰無不勝,虛無的工具人。
就像劉淨,她不願重返銀行工作,執意租下餐廳鋪面,于情于理都是一招險棋。盈利嗎?回本嗎?比結果更重要的,是她單憑心口隐約的那個勇字,一鳴驚人地走出前三十年的佛系人生舒适區,代表觀衆中的每個普通女孩踏出灑脫的追夢一步,也為其爽劇之爽,添加一絲理想主義的想象空間,至于其他,也許就是“明天的煩惱交給明天,今天要歌唱”吧。
02“正确“之外:愛情何來對等關系
另一方面,作為一部以愛情為主線的都市輕喜劇,“美味三姝”伴侶的選擇上,也同樣以标簽錯置的手段,制造了因為不似預期、所以異軍突起的笑料與沖突。
展開“二男争一女”糾葛戲碼的,不是公認的大美女方欣,而是三人中各方面皆平平無奇的劉淨;方欣與蛋糕師張挺互生情愫,從小到大被追求慣了的她,竟因男方之被動無計可施,反要鼓足勇氣窮極思變,借着酒意主動告白;夏夢與前男友因事業成就不夠勢均力敵而分開,下任對象健身教練陸斌,則更是财力學曆一無所有,階級落差更上層樓。
進一步仔細想來,這三組CP關系的出發點,套用時下流行的道德審判,堪稱無人生還。方欣與張挺因為公關活動做香槟味蛋糕相熟時,他已與相親時認識的女生交往,謂之“茶”;劉淨明明心有所屬于樓上鄰居山木,卻把富二代發小宋超視作男閨蜜,謂之“渣”;夏夢在劇本審查會議時滿口強調真實,轉頭又編造身份千方百計騙過陸斌,謂之“假”。
但有意思的是,連《泰坦尼克号》中的露絲與傑克是否渣男配小三也能吵得不可開交的觀衆,這次卻不約而同網開一面,無視女主角“政治不正确”一面。作家金宇澄在《十三邀》中提出,“現在年輕的讀者,對三觀不正特别敏感,‘渣男’這個詞最不好,人本身是非常複雜性的東西。把人性變化用這麼低能的一個詞涵蓋,真的是太幼稚太可憐”,同理恰可論證,當背景鋪陳足夠豐滿,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時,我們也能理解方欣的欲言又止,劉淨的舉棋不定,還有夏夢的低到塵埃裡——站在三十歲的路口,不再有二十歲時橫沖直撞的底氣,是因為得來不易,所以更怕失去的戰戰兢兢,也是曾經受過傷害,避免重蹈覆轍的自我保護。
對此,導演陳正道更早在訪問中棋高一着地給出預警,他承認“愛情部分确實有小小的浮,但是這個劇在面臨疫情、職場、女性議題時,我們都帶着尊重,以及絕對不能給出指導方針,或是教導觀衆該怎麼做。都市愛情輕喜劇隻能抛出命題,而不能給出答案”。
他的觀點,恰為女性群像劇集層出不窮的市場,劃出了一塊“留白版圖”。有《三十而已》、《我的前半生》等等前車之鑒,期望越高失望越大,關于主體性的探讨,不止是扯頭花、戰小三、鬥渣男的傳統三件套,也未必囿于“高舉女性大旗”滿口主義的框架,詩人餘秀華名言,“女性主義怎麼了?女性主義難道就不能讓我為一個男人而哭泣嗎?”,反其道而行之地從簡單處入手,放棄在小情小愛上的盤旋,講好性别議題以外的故事,讓人物立得住,抛出命題之後,其餘的便交給觀衆和時間。
在此初衷之下,《愛很美味》傳達了一個樸實但久違的真理:愛情不是幾斤幾兩的權衡匹配,而是悸動過後的心甘情願,女性可以成為任何想要成為的模樣,也有勇氣承擔所有選擇的代價。正如方欣在推廣婚紗方案時的那一番振聾發聩的演講:女人的一生并不一帆風順,當中還有很多時刻跟結婚一樣重要,讓我們在自己最漂亮的那一天,做出最重要的決定。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撰文:李青;編輯:走走 李永博;校對:王心。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