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奇幻美劇《愛,死亡和機器人2》熱播。基于該系列劇集第一部的高口碑,第二部自然吸引了不少關注,甫一與觀衆見面,就吸引了巨大播放量與訂購者。然而随着劇集更新,第二部的口碑也遭遇了滑鐵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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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内知名書影音評介網站豆瓣上,數十萬影迷給該劇第二季打出了6.8分的評分。而與此相對,該劇第一季的評分則高達9.2分。

事實上,對于熱播“神劇”,走向爛尾之嫌的的并不隻是這一部。近年熱播的《權力的遊戲》《黑鏡》也随着更新,走向了越來越大的争議。是什麼造就了一部“神劇”,神劇是否也是消費魔法的一種?那麼,又是什麼讓這消費的魔法漸漸消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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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丨重木

01“神劇”們的生與死

當馬克思在19世紀中期時宣稱“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亵渎”的時候,或許就已經宣示着由啟蒙所開啟的現代社會最終所可能走向的世俗化狀況,而伴随着資本主義以及由其掀起的消費主義的日益強勢,傳統堅固和神聖的東西都将處于一種矛盾之中。一方面,當人們飄浮在現代性的碎片和世俗中時,對崇高的渴望或許會再次出現,或者更準确地說這一人類的情感會始終存在。另一方面,則是現代資本、市場、娛樂和消費都在不斷地結合工業複制與大生産讓所有可能被限制在某一小群體或是有限地方的東西商品化,在此過程中“靈韻”必然消失,簡單、清晰、直白和及時性則成為傳播品的新核心。

《愛死機》第二季劇照。

在《愛,死亡與機器人》(以下簡稱《愛死機》)第二季中最後一集《溺水的巨人》幾乎就完美地展現了這一過程:現代性如何消耗與亵渎神聖,且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又是如何隐秘地渴望着它們。透露出後者端倪的或許正是圍繞着《愛死機》第二季滑鐵盧的各種質疑、批評、失望和不滿中流露出的心理。當2019年,網飛帶着《愛死機》在全球上線,一時間驚異與贊美洶湧,或許觀看了幾集之後人們便意識到了自己面對的是一部“神劇”。

《愛死機》的“神劇化”首先與它本身的制作水準有關。十年的努力,在資金充足且創作自由的前提下,18支創造團隊幾乎窮盡了他們能想象到的所有技術、手段、講故事的方式和表現形式來完成自己的短片,最後産生的效果也稱得上震撼。對于《愛死機》在動畫技術上的讨論已經有很多,而由于它們在選擇原著文本上的細心也讓這些短劇的故事都保證了頗高的水準,在幾乎各方面都完美的狀态下而産生的作品,必然賞心悅目。

在當下每年影視作品紮堆上映且漸漸讓人應接不暇的時刻,《愛死機》的創新和突破必然會讓人眼前一亮而收獲注意力,最後在兩者的完美結合下被推上“神劇”的萬神殿。

《愛死機》第一季劇照。

其實,如果我們對這些年(西方)影視劇稍有關注便會發現,在一衆平庸和看着很相似的流水線制品中産生過不少被封神的作品。我們不做過遠的追溯,就以産生自2011年、結束于2019年最讓人愛恨交加的HBO的《權力的遊戲》來看,八年之間便是一部“神劇”的生與死。同一年,英國制作的《黑鏡》也在問世後立刻封神,然後從2014年第三季開始走向沒落,其後雖然依舊有後續但對其的讨論和熱情也日漸消逝。除此之外,誕生于2010年的《神探夏洛克》亦有着相似的經曆,所謂“出道即巅峰”然後便是江河日下,一瀉千裡。如今,《愛死機》似乎隻用兩年的時間便完成了這一“神劇”生與死的過程。

《權力的遊戲》第八季劇照。02是什麼讓一部劇封神?

當然,對于當下關于“神劇”生與死的故事和叙事在某些方面其實是值得商榷甚至懷疑的。就如在對《愛死機2》的讨論中,也便有評論指出其實縱觀其技術、影像和故事都保持在水準之上。正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第一季的珠玉在前以及圍繞其“神劇”而漸漸積累起的一系列憧憬與期望,導緻對其後劇集的要求必然高漲。從而在心理上就已經為其後的續集埋下了滑鐵盧的伏筆。

《愛死機》第二季劇照。

在這裡我們并不是否認《愛死機2》中确實有相對平庸之作,但第一季18集中也并非集集精彩或可封神。正是因為質量的參差,才導緻了其中幾集“神”的出現,如《目擊證人》《齊馬藍》與《狩獵快樂》。這些故事是現代動畫科技與故事的完美結合産品,而有時候甚至隻需要一方面的突出就能展現出其内部的力量,《齊馬藍》的手繪風格自然凸出,但其所講述的故事以及由此探讨的問題是令其封神的核心。就如第二季的《溺水的巨人》,它的技術隻是作為這個改編自1964年巴拉德小說文本的基礎,而重要的是其内容。這兩者之間其實存在着許多相似之處,除了形式上都以第三者的獨白叙述,更重要的是它們都在讨論一個關于本質或崇高的古典議題。

就如我們在文章開頭提及的,正是現代性的發展和深入使得傳統神聖性被去魅和解構,人們進入大衆與世俗時代。

對于生活在當下的我們來說,由消費和娛樂組成的生活世界所奠定的底色徹底影響了我們對生活、人生和生命的理解。我們如魚生活在水中一般,已經很難感覺到水的特性,更不要說關于“化而為鳥”的鲲之想象。而當下産生自大衆娛樂體制中的影視作品,一方面展現着我們日常的生活模式,另一方面由于其創造性必然使其擁有讨論除了日常之外的能力。就如《愛死機2》的主題是“展示不同的世界”一般,對于另一種生活和可能的人生與生命模式的想象和講述,成為我們看似遺忘但卻總是隐隐騷動的崇高欲求。

在我們提及的幾部被封神的劇中,它們其實都有一些相似的特點(雖然由于我們樣本有限而可能武斷),如《權力的遊戲》繼承着西方傳統想象文學如《亞瑟王傳奇》《指環王》的衣缽,創造了一個自成一體的古典世界,在其中于現代失落的精神和氣質——如家族、榮譽、勇氣和為真理為自由——被展現得淋漓盡緻;在《黑鏡》中,現代科技所開啟的另一種生活的想象以及由此帶來的改變中存在着一種對個體人之尊嚴的哀傷;而在像《神壇夏洛克》中,這個被挪到21世紀倫敦的偵探依舊保持着某種古典的氣質,這一氣質令這部英劇十分亮眼……

《黑鏡》第一季劇照。

這些劇在想象和創造另一種可能、另一個世界觀的時候,都在展現着某種頗具古典氣質,即馬克思所說的那些“堅固的東西”和那些“神聖的東西”,而恰恰是這些經常或被忽視的東西成為其封神的重要内在特質。

無論是《齊馬藍》還是《溺水的巨人》或許都完美地體現着我們對于“神劇”産生的渴望與焦慮。《齊馬藍》涉及對本質的探讨,不僅僅隻是人類的、個體的還有宇宙和藝術等等,而最終齊馬發現的也就是古典中的“返璞歸真”,即純粹本身的超越性。而《溺水的巨人》則與當下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和組成這個世界的觀念基層更加貼近,即古典的衰落、被亵渎與肢解,最終走向我們這一後現代的大衆、商業、娛樂和無意義。

在《溺水的巨人》中,是科學家這個或許可以看作是現代性中最典型形象的叙述,他原本的目的是科學研究,但在觀察其他圍觀者對巨人的反應流變過程中,他揭露出了現代社會的特質,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人們的精神面貌和狀态。

03在“神劇”裡,我們想看到的是什麼?

就如溫克爾曼為古典藝術最高理想的定義“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溺水的巨人便是在現代世界中溺水的古典氣質和理想。而圍繞在“神劇”周圍的驚異、渴望和焦慮裡我們是否也能窺見這一隐秘的心理呢?即在這些被我們封為“神”的劇裡,我們看到了什麼?

除了精彩的故事、完美的表演和一流的影視語言之外,它們是否也還撩撥着我們内心對崇高、高貴的、靜穆的和那些堅固而完整的東西的渴望呢?或許并不是這些劇的内容在展現這一點,而是圍繞着它們所産生的幽微心理中,在“神”這一帶着舊日時代痕迹的稱謂上,在我們面對“神劇”滑鐵盧的反應和不安上,或許始終在無聲地喧嘩着。

而除此之外,我們也發現在《愛死機》中,有許多短片在努力地把古典的形式或氣質與現代甚至未來的科技相結合,二者産生的融合和由此形成的沖撞也似乎在預示着對一種新的東西的想象和創造。無論是《狩獵快樂》裡的傳統中國和科技蒸汽朋克的結合,還是《獵殺小隊》裡在一種未來賽博格風格中對個體存在的古老思考……那些煙消雲散或是被亵渎的神聖似乎尋找到了另一種途徑滲入到了未來,而讓人在懷舊和想象中又看到新的希望。

《愛死機》第一季劇照。

當然,我們也不會天真地以為它們僅僅隻是如此,就如上文反複提及的現代資本主義的影視制造工業本身就與消費和娛樂的目的緊密相連,尤其是此類處于網飛或是HBO等新老媒體的作品更是如此。伴随着這些劇的封神而拉動着資本、商業和娛樂的消費,導緻典型的“季劇”的出現,即随着口碑和商業潛質的增加而使得後續劇集的制作被快速提上日程,有些劇能夠保持相應的水準,但更普遍的情況是走向沒落。這些年西方漫長季劇的滑鐵盧比比皆是,如《吸血鬼日記》《真愛如血》與《老爸老媽浪漫史》等等。

“神劇”的跌落與之也存在着一定的聯系,據說《愛死機1》用了十年的時間,而第二季則在兩年中完成。雖然時間長短或許并不是判斷一部劇是否會裂開的主要原因,但在當下消費更叠迅速且注意力經濟特有的暫時性與流動性影響下,必然會左右在有限時間内對作品精雕細琢的程度。

《神探夏洛克》第四季劇照。

現代消費社會的注意力經濟和消費模式影響着“神劇”的生産,例如面對《神探夏洛克》的拖稿,幾乎是世界各地的觀衆都在各式花樣催着制作團隊。觀衆需求在當下生産和消費工業裡影響性的上升往往導緻創作在時間上的有限,于是幾季《神探夏洛克》在催促中出現,結果遭遇滑鐵盧,而再次引起觀衆的不滿。

所以我們其實會在這裡看到一個典型的矛盾:一方面人們期望“神劇”保持水準,與此同時觀衆投注在其上的注意力始終面臨着耗盡或轉移的威脅,而且現代消費的淺嘗辄止以及快速流動都要求或是潛移默化地塑造着我們目光的漂移。因此對其的催促又導緻接下來劇集制作的時間緊迫,而在此等待的過程中觀衆們已經推高了自身的期望值,想象中的東西總是最完美無瑕的。我們最終被自己虛高不下的渴望主宰,而導緻其實沒有什麼東西能滿足這一豐滿的想象。

04“神劇”與消費的魔法,正在消逝

這一點在關于《愛死機2》的表現上最鮮明,第一季确實“神劇”,但在等待第二季的期間我們是否對這一“神”的想象愈來愈強烈而最終可能甚至脫離了第一季本身所具有的水準,而當這一要求落在制作時間有限的第二季上時,必然伴随着想象破滅的風險。而想象破滅所帶來的挫敗、憤怒和焦慮往往是強烈的,而當我們再次面對一個“神劇”的破産和死亡時,似乎那個古老的關于現代世俗社會的想象也再次被印證,即這是一個不會有神聖性存在的時代,是一個崇高必然會堕落而超越必然會被消費的世界。

《愛死機》第二季劇照。

這一情緒一方面或許是某種心理機制,但另一方面它也可能是資本主義消費所設計的陷阱,即消費神聖以及看着神聖被亵渎和走下神壇本身就是可盈利的。就如韓炳哲在其《精神政治學》中所提醒我們的,個體對于崇高和靜穆的渴望被整合進消費市場的運作之中,最後便是一次次的涸澤而漁。因為我們會等來下一部“神劇”,然後再次看着它走下神壇。

除此之外,為了盡可能獲得對此類消費盈利的最大化,“神劇”這一王冠标準似乎也在下降,我們會在許多媒體宣傳稿中看到各式各樣的“神劇”宣傳,例如最近網飛與西班牙合作的《無罪之最》也被稱作“神劇”,此劇雖然各方面都很精彩,但是否能封神則有待讨論。

《精神政治學》,作者: [德] 韓炳哲,譯者: 關玉紅,版本: 見識城邦|中信出版社 2019年1月

“神劇”消費似乎已經漸漸成為當下市場娛樂中的一個典型模式,而這一問題本身就涉及我們對神聖性的複雜态度,即介于渴望憧憬與撩撥和消費之間。而現代消費意識形态最隐秘的運作方式則是利用我們的渴望這一情感,通過對其進行市場化運作而進行盈利,并且這似乎也并非是一種殺雞取卵的行為,因為個體情感的再生産似乎暫時還未到枯竭的時刻。雖然審美疲勞已經出現,但市場總是有新的噱頭來創造新的“神劇”讓我們嘗到新的刺激與體驗。

在《愛死機2》中評價頗低的幾集其實都是因為它們的老生常談,如機器産生意識對人類的傷害等,我們對此類題材已經審美疲勞。所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或許并不是《愛死機2》質量下降,而是能夠被發掘的新的刺激和想象也已經在稀疏平常且不可能存在魔法的現代庸俗化中被慢慢耗盡。

《愛死機》第二季劇照。

就如在《狩獵快樂》中,狐狸精的燕因為機器對自然魔法的影響而導緻其再難變回狐狸一樣,在這個韋伯稱為被去魅的現代大衆社會中,什麼能成為新的魔法?并不是因為它可能存在,而是因為人類需要它,所以創造出它。

除了《狩獵快樂》裡梁發現的科技魔法,現代社會中或許還存在着消費的魔法,整合着古老的“神”與新的“劇”,牽引與捕捉着我們的注意力與情感。而至于這一魔法是否能帶來新的東西,尤其是對于存在與生活在其中的我們來說,就或許還得抱持觀望的态度。

就如《整個房間》一集中的兩個孩子,我們也在期望和惴惴不安中偷窺着那個看上去很可怕的聖誕老人怪獸,而我們或許也很難知道,“如果我們不是好孩子”會遭到怎樣的下場!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重木;編輯:走走;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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