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悲情城市》宏大的曆史氛圍感和史詩感,《戲夢人生》以一種更細膩,更平淡的筆法叙述了一段颠沛流離的個人命運,沒有任何直述曆史,戰争,殖民的鏡頭,但是畫面内的每一個個體卻沒有一刻不在時代的洪流裡浮沉。這也許也是“80”代台灣電影最可貴的一點,從國家民族等宏大角度和話語壓制中掙脫出來,從老百姓的眼睛與話語裡,以個體的經驗訴說更切實的苦難與曆史。畢竟任何所謂民族性和文化認同,既是由真實的人的命運和情感組成的,也是通過每一個個體來表達。我認為口号型的宏大叙事角度在任何時候都需要警惕,最打動我的往往是這種以不帶褒貶的角度叙述真實的生活。《戲夢人生》是這種個體經驗叙事角度的佼佼者,将訪問記錄片式的真實李天祿的講述與電影虛構的演繹相結合,将李天祿平凡又悲苦的一生展現在銀幕上,也是帶有一種時代普遍性的,日據時期每個台灣人的一生。

生離死别與不變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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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天祿的九段真實叙述中,他不斷地強調關于人生的“運命”,人生的“運氣”,在他看來他所經曆的生離死别,親人的不幸與故去,都是命運注定,不可更改的,這種淡然的态度卻隐藏着更深的悲苦,更像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開解與安慰。

親人們的死大都是用李天祿蒼涼平靜的聲調講述的,母親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她母親的生命的祈禱,外公在鏡頭前一晃而過的跌落,老年不幸的奶奶與同樣被繼母虐待而逃出家門的男主相依為命,最後在一次演出回家後摸到她在床上已僵硬了的屍體,又如小兒子毛裡去世時他的講述:“因此我想一個人的運氣,是不可能改變的,僅僅是因為在戰争的最後一天我們被疏散,我的嶽父死在奧李附近,我的小兒子毛裡,在吃他媽媽的奶時就已得了這種病,當我回家時,我發現我的妻子在哭,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毛裡在日落時分死了,我說那是他的命,他不想繼續跟我們吃飯了,我買了一些木闆,釘了一棺材。我們請了一道士來埋他,以便他能再生。”在講述的同時,畫面是大兒子看着父親在院中釘棺材的木頭,如同過路人或是造物主仁慈凝視般的靜止長鏡頭,沉重悲傷的至親之死,卻以這種輕描淡寫的、認命的語氣緩緩道出,在記叙與虛構之間,生命的無常、寂寥就在這種詩意的平靜的鏡頭中綿延,像一陣歎息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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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的回憶與電影展現的時空并行、重疊、又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延展,年老的李天祿既是親曆者,在回憶的間隙中出現在銀幕上,也像是俯瞰生命的旁觀者,觀衆也得以從這兩個不同的角度見證這段故事,延伸自己的思考。例如在描繪與麗珍的相遇時,李天祿出現在曾經工作的戲院,講述與麗珍的相識,然後講述的話音變得越來越遠,鏡頭轉向戲劇式的麗珍妓院所在集市的場景和二人初識時相處的經過,這裡轉換的處理我覺得好美,話音逐漸變得遙遠、模糊、不可辨認,莫名讓我想到阿巴斯在《特寫》裡處理真假導演在摩托車上的談話像一段被破壞的斷續的錄音,真實與虛假的界限模糊不清,在瞬間交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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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的複雜性

在電影開始時,李天祿講述入贅的父親和外公曾經為他的姓氏而争吵,而他最後也入贅到戲班班主的家庭,爺爺與童養媳大眼分别時的不舍,被繼母虐待而離家的的祖母和天祿,入贅前和父親的争執,在父親屍體前繼母的哭罵與控訴,在台中與妓女麗珠的露水姻緣,最後回歸家庭的告别…原生家庭、成年後組建的家庭,不同的人的命運通過家庭這個單位錯綜複雜地交纏在一起,中國代代延續的傳統倫理觀念,其中的慰藉、悲哀,也以一種多義性的視角,在老年李天祿無悲無喜,再無怨怼也無愛恨的講述下緩緩鋪陳。在侯孝賢的鏡頭下,家的描繪總以一種框景構圖的形式展現,一生中的婚喪嫁娶,都在這些框景中,成為靜止的鏡頭拍攝下隐晦的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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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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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兒,背景音是女人凄厲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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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時住到棺材房,嶽父離世前,女兒叫醒睡在棺材中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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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逝世時,還是透過門框注視屋内的角度個人與民族性

侯孝賢描繪日據時代的台灣,也不是從單一的視角去講述,有對他尊重賞識視為知己的日本軍官,也有蔑視輕忽認為他是殖民地第三階層的士兵。在戰争中浴血激戰的士兵投射炸彈,彈雨下老百姓們逃亡亂竄,有時候感覺這種荒誕的隔閡感,讓這兩波人看上去像是兩種物種,大多數的人在這一個時刻,也隻不過如動物般尋找一種蔽體的處所,生存下去的空間。民族性在他們的話語、文字、舞台上咿咿呀呀的戲劇中體現,但對于普通人來說,生活在任一個統治階層的管制下,也不過一日三餐、婚喪嫁娶,就像在影片結尾李天祿坐在故居講述日本戰敗後,人們拆賣日軍遺留下來的飛機裡的金屬,用來看布袋戲的表演。隻有生活是無論在怎麼樣的境況下都會向前流動,永不靜止,影片最後在講述中戛然而止,卻留下了無盡的千緒萬言,無盡的生活。

就像影片中間李天祿向病榻前的父親解釋新劇團的名字,“表演中的木偶就像人們,所以木偶劇也像生活”,确實,在曆史的變遷之下,大多數人也隻是像布袋戲舞台上的被操控的木偶,随波逐流地生活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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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的光和女人的側臉

侯孝賢在表現李天祿人生中的女性,往往是拍她們在陰沉的房間昏暗燈光下的側臉,包括在展現篇幅最多的麗珍,有時會讓我想到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她們的無奈悲苦也像暗室中那盞暧昧的光,隐晦,昏沉,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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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麗珍初識時,暧昧的點煙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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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在小兒子毛裡離世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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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向神祈禱以自己的命換母親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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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母初嫁進來,按習俗為繼子換腰帶,一個自下而上的移動鏡頭空鏡

在這部片中有很多展現鄉村圖景的空鏡頭,淳樸清新的田園風光,以一種悠遠自然的輕盈感中和了人生故事的沉重與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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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電影有關的一些轶事

網上看到的一些與《戲夢人生》相關的轶事,真實性未考究,僅供一樂。

1. 《戲夢人生》參選戛納的那一屆正好阿巴斯是評委,阿巴斯看了之後非常喜歡,以緻晚上睡前眼前浮現都是片中影像,幾乎睡不着覺,說“别的片子我不管,《戲夢人生》必須有獎”,最後《戲夢人生》獲得了當屆戛納的評委會特别獎。其實不難理解他為什麼喜歡,侯孝賢與阿巴斯都喜歡以一種詩意的,平緩的方式展現他們所在的鄉土,隻是一個喜歡将一生都微縮在一百多分鐘的影片中,一個喜歡攫取這些生活的一個瞬間。

2. 黑澤明說這是他最喜歡的侯孝賢電影,他把《戲夢人生》看過四遍,覺得很自然,是他沒辦法拍的,他說這影片有“完全的自由,會令人想到景框之外的世界”。

3. 《戲夢人生》中有一段故事說在李天祿小時候,日本官員為了讓大家削掉清朝的辮子,請大家去看戲并剪發,電影中隻有一個看戲的鏡頭,卻原來也拍過剪辮子的鏡頭,隻是被毀掉了:

上次拍《戲夢人生》剪辮子的戲,百多條辮子一下剪掉,根本不會拍第二條的。結果開拍了,辮子剛剪掉,一位報社娛樂版的小女生就用相機閃了一下!哇,死掉!白拍了!大家都看着小女生,誰也不敢說話,小女生吓得一下就哭了。我說老侯呢?小姚說,侯導居然什麼都沒說!反正白拍了而且也不可能再拍就對了。我聽着汗當時就下來了。

(截的圖都很糊,因為隻有DVD版可看,這麼好的電影很值得被修複和參加藝術展映啊,希望以後有機會可以看到修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