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之聲(Sound of Metal)是Darius Marder導演的一部長片作品。我所在的電影課上有幸請到他在線上分享金屬之聲這部電影的靈感來源,Marder導演的電影哲學,他對于電影飽含的熱愛以及對電影制作的謙虛态度。以下是此次交流的大緻内容。為了更簡潔地呈現導演的想法,我對内容進行了部分删改。

Q(教授):你能否先簡單的介紹一下影片的創作源泉?你是如何想到如此設計聲音的。

A:這部電影的靈感來自于我朋友所制作的、但并未最終成型的紀錄片。故事本身很有意思,而對于聲音的探索其實是我一直所感興趣的。很多電影中有第一人稱鏡頭(Point-of-View Shot),所以我想有沒有可能去實驗一種Point-of-Hearing的聲音設計,來讓觀衆更好的和角色共情。而Ruben聽障的“人設”恰巧和現實生活中的聲音産生了反差。所以這部作品更像是我兩種興趣的巧合的結合。同時,Ahmed也是個非常優秀的演員。他完全知道他應該做些什麼。他身體上的紋身也花了我們很長時間去完成化妝工作;在拍攝過程中,他也一直帶着那些紋身,因為這也是Ruben這個角色重要的一部分。其實我更好奇你們(指學生)是如何感知這部作品的?你們可以提一提你們感興趣的問題。

Q(學生):你也拍攝過很多紀錄片。你覺得你拍攝紀錄片的經曆如何影響了你拍攝虛構叙事電影的風格?

A: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紀錄片一直被認為是記錄“真實”的,但這并不意味着你什麼都不需要做。我一直認為,世界原本發生的事情才是真實的,而當那些事進入攝影機時就變成了假的。舉起攝影機試圖什麼都不做來記錄“真實”是不可能的;紀錄片和虛構片都是如此。所以這兩種體裁并沒有很大的區别。你都需要做些什麼,讓攝影機中本身虛假的東西變得更加真實。我的興趣點恰巧在于“真實”,所以這可能也是虛構片和紀錄片對我來說并沒有天差地别的原因之一。

其實影片分成了三個部分,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這三部分分别是:Sound, Of, Metal,其實也就是片名的三個詞彙。Sound,顧名思義,指的就是影片一開始的那種“噪音”,也就是Ruben原本生活的世界;Of指的是他進入到了聾啞人社群,于此成為了一個群體的一部分;Metal(此處Marder導演“采訪”了幾個同學對這一部分從何開始的看法)指的就是人工耳蝸那種金屬般的聲音;其實也是和搖滾樂那種金屬般的聲音的一種對比和反差。

我們的身體對聲音有着記憶,并且從身體内部感受聲音。我對我們的身體如何感受那種記憶很感興趣。影片的第一人稱聽覺有三種形式:失聰前正常的聽覺、失聰時的無聲、人工耳蝸的金屬聲。第一種和第三種聲音形成呼應,而失聰的無聲和結尾摘掉人工耳蝸一鏡形成延續。影片實則是對這種喚醒觀衆對聲音的記憶的探索。

Q(學生):你在影片制作過程中如何決定何時使用第一人稱聽覺、何時使用客觀的聲音?

A:在電影中,你可以很容易地在幾個故事線之間來回穿梭。你不想一直聚焦于一個角色身上,因為這會讓觀衆産生幽閉恐懼(claustrophobic);并且,隻關注一個角色會導緻無法靈活的操縱時間線。但是,完全聚集于一個角色可以讓觀衆更極緻地和角色共情(Hyper-empathy)——這是Roger Ebert所提出的。我很關注電影中的“共情”。電影是一種共情力很強的媒介。但這種共情力是有條件的。我經常拿Morgan Freeman在March of the Penguins (2005)一片中對企鵝的論述當作例子。這種過度解釋影像的方式放棄了讓觀衆在身體内部感受電影、并且切身帶入并成為那個角色的力量。金屬之聲這部電影是想讓觀衆感受到自己就是Ruben,否則的話影片的結尾就會變的很平、很無聊。當Ruben摘下人工耳蝸時,如果你們沒有覺得自己就是Ruben的話,那我們為什麼要在乎這個時刻呢?

Q(教授):所以這也是我一直說的:角色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座椅上的觀衆。那麼通過這樣的一個結尾,你想讓我們得到什麼、如何感受?你想傳遞的信息是什麼?

A:結尾其實很開放的,這取決于每個觀衆如何感知。我不想告訴觀衆他們應該怎麼想。我也有屬于自己的答案。每個人的共情是真的因為每個個體的不同背景而千差萬别。我現在在法院的一個屋子裡,然後我剛剛在走廊裡碰見了一個人。他說:“哇!你是不是就是那個電影的導演?我有一個想法要告訴你!”我說:“好啊。”他說:“這是個很有趣的電影,但我就是不喜歡那個家夥。”(觀衆笑)我說:“哪個家夥?”他說:“就,就是那個主角!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主角。但除此之外,這部電影真的很棒。”我覺得這是個非常有趣的評論。我問他:“你喜歡邁克爾柯裡昂嗎?”他說他很喜歡。我覺得這很有趣,因為他喜歡殺人的角色。(觀衆笑)所以我們對角色的好惡真的很有趣。當Ruben摘下人工耳蝸時,對于一些觀衆來說,這個結尾非常的諷刺;對于另一些人來說,這個結尾很悲傷。還有一些人他們認為如果自己是Ruben的話,他們會想回到聾啞人社群中。我很喜歡觀衆們的這些反應。他們的感情不是被設定好的,而是自發的。

Q(學生):請問你是如何去做影片背景的調查研究的?如何讓你的電影更加貼近真實?

A:對于我來說,真實是最重要的。我有和聾啞人社群共處多年的經曆;我年輕的時候也很喜歡硬核、朋克音樂。除了聾啞人社群的世界之外,影片中的搖滾音樂的世界也是真實的:不是籠統的音樂世界,而是一個具體、真實的音樂世界。我們能夠達成第一次看到Ruben聽力受損的那一幕,其實是很真實而且很難得的。在拍攝過程中,如果一個不該說話的人說話了,制作費會因此而提高。有個叫Surfboard的布魯克林樂隊和另外一個叫Farmakon的樂隊實則是在那一場戲中的。拍攝那場戲的技巧被我們稱為“五五開”:我們不拍場記闆(clapperboard),所以錄音和攝影并沒有“官方意義上”地工作,但其實已經秘密地開始錄制了。所以那兩個樂隊的成員并不知道自己在戲中——他們處在一個很真實的狀态下。而且大部分的制作團隊也不知道我們偷偷開始了拍攝。所以,一旦有一個不該說話的人在那場戲中說話了,我們就完蛋了。我這樣做的初衷是想讓場景變得更真實;而Ruben突然從那個真實的世界中“退出”,看着他熟悉的生活從身邊溜走。而場景的真實需要真實的樂隊以及樂手間真實的交談。所以,那場戲看起來很簡單,但想讓它真實其實需要花費很多精力。我很高興我成功了。當我在看那場戲時,我可以感覺到從平凡生活中“出局”的那種失落感。

而對于聾啞人社群中的戲來說,真實也是同樣重要的。聾啞人是無與倫比的、最好的演員,因為他們“聽”得很認真,也更會“聽”。他們在對話中更加的專注,因為他們不可以分神。你不可能一邊打手語,一邊看手機;你必須非常地投身于對話當中:不光是眼神交流,還是身體上的交流。這種在交流中的“存在感”是聾啞人所獨有的特質。我們是被邀請進入聾啞人社群,而非直接闖入;影片亦是如此,觀衆是被邀請進入聾啞人的世界的。這也是為什麼在Ruben剛剛進入聾啞人社群時,沒有字幕來解釋手語的含義。因為對于有聽力的觀衆來說,他們在社群中是少數群體(minority)。隻有當Ruben會了手語後,觀衆才得以得知他們交談的内容。

Q(學生):電影中沒有明确給出Ruben在聾啞人社群中所度過的時間長度。你想讓觀衆感受到的消逝的時間是多長呢?

A:你覺得度過了多長時間?

Q(學生):大概是一年?

A:你能感覺到如此長的時間流逝是很好的一種感受。我覺得你問題的有趣之處在于:第一,在影片的任何時候你都可以加入字幕來闡釋時間這一概念。但這樣做的目的/結果是讓觀衆察覺到“作者”的存在。作者每一次将信息直白呈現在銀幕上,其實是在展現作者對信息的掌控力。是否以此方式呈現電影決定了觀衆如何“視聽”(原話為muscle):他們的自發的視聽是否被利用?還是被動的接收信息。但我認為,我們人類喜歡去調動腦子的肌肉,主動的參與進電影世界。這也是為什麼觀衆能感知時間的流逝唯一的途徑隻是銀幕上的信息。當此種電影語言被運用時,觀衆是更靠近(lean forward)銀幕,而非遠離(lean back)銀幕的。這其實是Paul Schrader的電影語言。我很喜歡他的理論。他主要研究transcendental filmmaking(溝口健二、布列松、德萊葉為代表),其實就是關于我們是主動參與電影還是被動接受電影的。我很喜歡觀衆需要主動參與的電影。回到剛才你問的問題,我們其實可以通過銀幕上給出的信息來推斷時間的消逝:第一,Ruben會打手語了,所以他至少得在聾啞人社群大概5個月左右了。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是人工耳蝸的完成以及Lou的态度轉變,這證明時間一定是很長了。但具體的時間在這裡其實并不重要。

Q(學生):我很好奇制作的三個環節分别完成了聲音設計的多少比重?有多少是在拍攝完成後重新設計的?

A:如果說所有的都是按原計劃那樣進行的,那我一定是在說謊。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postproduction中完成的。有很多聲音都被削減了,雖然我知道原本的聲音會更加深入人心。影片的首映是在多倫多,有位觀衆心髒病發作了,随後去了醫院,因為影片的聲音太“過度”了(too much)。我在制作過程當中試圖找到一個平衡點:讓聲音能夠小小地傷害到觀衆,但又不至于傷的太痛。這其實是和觀衆在聲音上達成的協議(contract)。這種協議也是我做電影很感興趣的一點。金屬之聲的結尾也是對我這種理論的一種檢測。這種協議簡單來說就是用聲音來界定Ruben的世界和外部世界。我在影片的初期就和觀衆打成這種協議,于是觀衆便能更好的理解他們所處的環境。作為導演,我很讨厭我們在拍攝前就以為我們什麼都知道了;拍電影的過程就是我們發覺自己并沒有那麼聰明的過程。

最後,很高興可以和你們進行交談,祝你們在這個美好的電影世界中有好運。它真的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