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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用一部電影濃縮生活的全部?

時值2000年,楊德昌交出了一份高分命題作文。

憑借作品《一一》,他獲得了戛納電影節的最佳導演獎。

多年以後,豆瓣9.0,IMDb8.1,Metascore93,一衆評分網站都給出了肯定的分數。

毋庸置疑,這是一部世界級華語電影,一部中國人的生活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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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是一個有趣的片名,這裡綜合楊德昌曾作出的解釋和個人理解嘗試解讀一下。

“一”是最為簡單的一個漢字,代表着生命的單純。

人類是群居動物,生命與生命之間會聚在一起,形成家庭,社會,國家。“一”的身邊,總是會有另一個“一”的出現。

這種出現是有節奏的,就像爵士樂手在演奏時低聲數着“a one and a two”。在楊德昌眼中,生命宛如一首爵士樂曲。

電影中“一一”是豎着寫的,仿佛寫成了一個“二”,對應英文片名“a one and a two”。

代表單純的“一”,變成了更複雜的“二”,但中文片名并不叫《二》,而是《一一》。

一切又好像沒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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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單純的生命,和其他單純的生命組成了複雜的社會。

生命是變得繁複多變,還是依舊簡單如一?

也許這就是楊德昌想要讨論的問題。

他把目光鎖定在了一個小家庭,這個家庭猶如一支畫筆,描出了一幅中國式的浮世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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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場的婚禮戲和黑幫史詩《教父》的開場戲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是通過一場宴會初步塑造角色,以及說明角色之間的關系。

新郎阿弟帶着妻子小燕,感謝了她的姐姐敏敏和姐夫簡南俊,一句日常的台詞直接表明了四個之間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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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簡南俊夫婦尋找一個叫洋洋的孩子。

之前合照的時候,敏敏特地碰了一下穿西裝的小男孩,可以推測出這就是她的兒子洋洋。

洋洋不停被身邊的女孩們玩弄,揭示他總是被女生欺負的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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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不知哪兒去的洋洋找到一個紅衣女孩婷婷,婷婷找到了婆婆。

當婷婷叫簡南俊“爸比”的時候,簡南俊一家五口的情況就十分清楚了。

同時簡南俊無意中把阿弟的婚照擺反了方向,暗示了這段婚姻的反複無常。闖入婚禮鬧事的阿弟前女友雲雲,便是一顆定時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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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角色比較多,故事延伸出不同的分支。

不同的分支有着不同的側重點。

簡南俊夫婦主要講的是個人理想的湮滅,生活的枯燥無味;

小燕這邊主要是講青春期的愛情,她帶出了鄰居莉莉家的瘋狂支線劇情;

洋洋則是關于童年的成長,是最令人羨慕的部分;

阿弟主要體現了人生的迷失,他迷失在金錢和算命的海洋之中,生活淩亂不堪。

婆婆也可以算是獨立的一條分支,表現生命的無常。她全程沒有說過一句台詞,大部分時間昏睡在床上,聽着孩子們的聲音,等待着死亡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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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婆婆之外,每個分支故事單獨拿出來,隻要加強一下矛盾沖突,就都能拍出一部完整的電影了。

特别是小燕和莉莉,完全就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另一個版本。

功夫差一點的導演,想表達很多主題卻不知道怎麼糅合多線故事的時候,可能就會選擇把電影分成幾個小故事來講。

《一一》證明了楊德昌是一個大師,其中一個原因是,他把各個不同的故事線成功講成了一個完整統一的故事。

毫不誇張地說,楊德昌這是把四部電影的内容拍成了一部電影。

如此看來,173分鐘,近三小時的片長,是不是有些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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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線之間的聯系是緊密而有效的,這得益于楊德昌對角色的巧妙使用。

他的角色沒有呆闆地停留在自己所屬的故事線,而是在不同的故事線當中來回走動。

比如簡南俊,所有的故事線中他都有份參與。

他因為公司的資金缺口問題日夜忙碌煩惱,同時他還在洋洋的成長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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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是片名“一一”中單純的那個“一”,他時常和另一個“一”形成互動。

有時候,另一個“一”是老師。老師指責洋洋帶了不該帶的東西來學校,在大人眼中,“保險套”是小孩子不應該碰的。在洋洋眼中,“保險套”隻不過是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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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另一個“一”是女同學。洋洋不小心看到了那位女同學的不該看的地方,頓時萌生了雷鳴般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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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另一個“一”是父親簡南俊。洋洋問了他一個十分有哲理的問題,人隻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是不是意味着人隻能看到一半的事情?

類似于《雷神3》中的奧丁說:“就算你有兩隻眼睛,也看不到所有的事物。”

洋洋隻能看到小孩子世界的東西,他因為看不到,或者說看不懂成年人世界的東西而好奇。

在他成長的節點,單純和紛繁激烈對抗。對應了“生命是變得繁複多變,還是依舊簡單如一?”的核心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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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的故事線以愛情為主。當簡南俊的故事線涉及到愛情元素的時候,楊德昌用絕妙的平行剪輯,讓小燕和簡南俊互相出現在了對方的故事線當中。

簡南俊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無論是愛情還是事業,他都有着自己的美好憧憬。

可能楊德昌覺得遊戲公司的事情隻能體現他事業上的理想,未能體現愛情。于是便安排了初戀情人阿瑞的出場。

和阿瑞的重逢激活了簡南俊早已沉睡的靈魂。他想起了自己年輕時戀愛的模樣,恰如小燕的初戀那樣。

小燕的戀愛情形其實就是簡南俊和阿瑞年輕時的一個縮影。同時楊德昌還把洋洋的朦胧的情愫加了進來,作為簡南俊“早熟”的一個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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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的“角色互動”,把幾條故事線串在了一起。

從洋洋的情窦初開,到小燕的愛情理想破碎,再到簡南俊娶了根本不愛的妻子,隻能對純淨戀愛無奈地追憶。

一個人一生的愛情故事,就這樣浮現在觀衆的面前,夢幻而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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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小燕愛情理想的破碎,與莉莉母親有着一定的聯系。

是莉莉母親那邊的“成人問題”導緻了引發了小燕、莉莉這邊的血案,莉莉和男友胖子從美好愛情的夢境中驚醒,小燕肯定會因為血案而深受影響。

他們都開始從單純青年世界,走向了紛繁的成人世界。

簡南俊也經曆過這個階段,等他再和阿瑞相遇,他才發現單純的愛情其實并未走遠,隻要大膽一點,他還是有機會抓住。迎面而來的還是那個核心問題。

生命(愛情)是變得繁複多變,還是依舊簡單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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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回到簡南俊自己的主線故事。

他小時候和洋洋一樣是單純的,如果隻有他自己,他可以始終如一,過着自己理想的生活。

但人類是群居動物,生命與生命之間會聚在一起,形成家庭,社會,國家。“一”的身邊,總是會有另一個“一”的出現。

正是他身邊的“一”改變了他的初衷,他為了阿瑞,為了父母,學了自己不喜歡的專業,做了自己不喜歡的工作。

犧牲了他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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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生命由此變得紛繁,即便他單純的理想一直存在。

因為工作原因,他認識了另外一個理想主義者大田。

大田和他不同的是,大田做着自己喜歡的遊戲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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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田和簡南俊一拍即合,隻可惜社會的複雜令他們失去了聯手創造理想國的機會。

簡南俊從東京回到台北後,他和妻子敏敏的對話十分關鍵。

敏敏在紛繁的成人世界循環反複,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身上,結果都一樣,日子都是複制粘貼。

簡南俊分别從阿瑞和大田身上找回了他愛情和事業上的單純,可結果還是一樣,他還是失去了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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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他們都承認了根本無法改變自己的生活。

生命是繁複,還是簡單,輪不到他們來決定。

因為人本是簡單的,世界總是複雜的。而人為了生存,總是要走進世界當中。

簡單的生命走進複雜的世界,“一”的身邊多了一個“一”。

看似變成了“二”,但實際上我們都還是“一”。

那麼現在來回答問題。生命是變得繁複多變,還是依舊簡單如一?

世界是紛繁的,生命是單純的。

生命其實沒有變得繁複多變,隻是因為處在複雜的世界,看到太多複雜的事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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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最後寫給婆婆的信,進一步解讀了答案。

他說他要告訴别人,别人所“看不到”的事。

所以他拍了很多人的後腦勺,目的是想讓别人看看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都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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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像一列從單純開向紛繁的單程火車。

人無法操控這輛火車,所以總感覺人生無法掌控。

小孩不知道背後是複雜的世界,一直看到的是剛路過的單純。

等到一旦成年,也就是火車開到了單純和紛繁的交界處,人就忍不住轉身看看身後是什麼。

誰知一轉身,看到的卻是那個世界五顔六色的誘惑,欲望逐漸增大。

當洋洋看到那個比他年齡還小的表弟,不禁回頭看了看,不小心看到了世界的紛繁。

他就感覺自己“老了”。

他想通過照片,告訴别人身後有什麼。就是楊德昌想通過電影,告訴世人身後有什麼。

提醒那些已經轉身的人,别忘記回頭看看身後經過的單純。

當你因為《一一》而回頭,你也會和洋洋發現,你已經“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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