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來交作業)

對于暴力事物進行直觀呈現的影片在市面上比比皆是,為了達到的目的無非是滿足觀衆生理亦或是精神上的需求,再者則是創作者有意對觀衆進行精神層面的折磨以至對暴力本身産生抵觸心理。《白絲帶》無疑是屬于後者。早在《趣味遊戲》中,哈内克便已樂于将“惡”赤裸裸地搬進熒幕:兩個年輕人沒有緣由地對一個三口之家施予了無端的暴力,并不斷地打破第三面牆,挑撥着觀衆的道德底線,對觀衆進行挑釁,仿佛事物發展的決定權都在觀衆手裡,強調“這些邪惡景象”不就是“你們”所樂于圍觀的 。《白絲帶》與上者一樣,影片故事繼承了哈内克一貫地對于性之“惡”的挖掘,不同的則在于其并沒有通過描述暴力實施的過程來達成“惡”于影像中的散布。得虧于德意志極端行徑的曆史沉澱,沉淪于西歐骨子裡的道德與神學的雙重雜糅,淡化暴力因子,升格“惡”的綻放,哈内克抛棄俗爛的施暴過程,帶給觀衆的則是罪惡之根與罪惡之果的終極發酵,惡之酵母于空氣中氧化變質,所形成的粘稠白霧籠罩整座村莊,哈内克有意平複觀衆緊繃着的神經,話音落下,深究為什麼會造成這樣的結果以及這樣的結果究竟為何。
關于片中是如何深究上述問題、亦或是如何将焦點對準“惡”的發酵源,哈内克通過自《第七大陸》以來的冷峻鏡頭加以诠釋。冷靜且缺乏溫度,這是觀衆對于影片的直觀感受, 大量的固定機位與推搖長鏡頭所構成的真實空間将影片的冰冷感無限放大,缺乏人的氣息,如同看報紙上的新聞、觀察動物園的牲畜一般審視村莊裡發生的一切怪事。
所謂真實空間,即影片傳遞出的信息能夠讓觀衆對其所構建成的物理空間布局有意識上的結構性感知,并對其空間結構内所将要發生的事有具備先後邏輯性的、架構于自然時間流動的合理預知。類似于希區柯克在《驚魂記》中建構的居住着精神病患者的陰暗别墅、黑澤清在《毛骨悚然》中修築的藏匿着兇險的西野家,在影片的視覺或是文本引導下,觀衆對空間進行不斷地摸索并得以置身于其中,仿佛一雙漂浮在空氣中的第三幽靈視角,觀察眼前的一切,感受“惡”的散布。《白絲帶》中的一切“惡”便是在這真實空間中發生的(空間範圍大至整座村莊,小至某戶人家的走廊),且施暴過程皆存在于直觀影像内的畫外空間:鏡頭中,男孩和女孩垂着頭從走廊的一頭緩步走向了盡頭的門廊,期間女仆安慰了一下他們,但焦慮與不安依的情緒依舊從他們的面容流露,孩童走進門内,緊閉着的房門沉浸于短暫甯靜,男孩打開門,重新進入畫面,走向了走廊的另一頭,在鏡頭的緩搖中,男孩握着根藤條重新走進了暗淡的房門。與劉别謙作品中大量存在着的畫外空間暗示性物件一樣,哈内克采用了同樣的空間符号——門。門代表着空間與空間間的隔閡,将觀衆視野中的布局感知一一分割。對于門内所将要發生的一切,經過了前期的鋪墊及鏡頭中與事後孩童的行為反映,觀衆知道孩子犯了錯,明白時代語境下的神權壓迫,即皆可抛除猜疑,對其進行百分百的确信斷言:孩童會被父親暴揍。孩童緩步走向壓覆在陰影下的門房,宛如《冰冷熱帶魚》中主角扶着牆,聽着牆後磨具的鋸肉聲,顫抖着走向還未呈現于畫面的分屍現場一樣,觀衆知道角色将要面臨什麼,不用直觀展示,觀衆亦可下意識地領會鏡頭的寓意——父權、神權、國家機器的三重壓迫。哈内克巧妙地利用觀衆這一心理,使畫外空間服務于觀衆的合理預知并将其發揮到極緻,即與觀衆内心期望相扣但不予以滿足抑或是些許刺激。哈内克在真實空間中重新架構畫外空間的技法已然是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通過多層空間結構所起到的疊畫效應博取觀衆于此的關注度,而對“惡”的發酵源進行非直觀的霧化模糊,以至于期間所滋生的刺激性氣味愈發刺鼻。
基于上述畫外空間所起到的奠基作用,哈内克對于“惡”之發酵的進一步延伸才得以于情理中實踐,這一延伸是散布并貫穿影片始終的對于暴力事件的闡述的間接拼貼,間接性體現在影片中的非連續性文本及非連續性影像中。例如前面提到的長鏡頭便可理解為一次區别于剪輯驅動的非連續性影像,鏡頭中的畫面呈現與畫面信息相向割離卻又并列行進,畫面始終保持着沉默又好似訴說了些什麼,碎片化的線索從中凝結成團,進而簇生了觀衆與影像間的互動,所起到的根本作用在于淡化了影片道德批判理念的直接灌輸,不是拿槍抵着攝影機的腦門,直戳人們的接收神經,而是傾向于作者性的,激活觀衆的左右腦,牽引着觀衆對“罪”的根源進行主觀理解。另一邊寄生于剪輯驅動的影像呈現則在影片中呈大比分分布,并且也是全部聚焦于不道德行為本身。比較典型的則是影片中的農夫爸爸上吊、神父愛鳥被殺、富家子弟被淩辱三個标志事件。農夫爸爸的屍體是其長子無意間推開了倉庫的木門後發現的,在此之前影片沒有進行任何預判或是暗示這一悲劇的發生,但通過先前對于農夫家庭窘迫、家庭與容克貴族矛盾層出的平淡描述暗示了這一悲劇發生的動機;剪刀刺穿了神父的愛鳥,其屍體被擺在了十字架狀的兇器上,在此之前,觀衆已經感受到了神父德意志基因的根深蒂固,感知到了孩童受繁瑣宗教因素桎梏之下的濃郁恨意,并且也目睹了其女握着剪刀走進父親房間的行徑,施暴過程被剪去,其間穿插了村莊中發生的許多其他事,而後插入神父呆滞在慘死的愛鳥前的畫面,觀衆的主觀意識已将影片省去部分填充完備;富家子弟被拖去了上衣,身上滿是鞭打的痕迹,橫躺在街頭,在發生了一系列其他怪事,叙事似乎已将這一事件淡化無蹤的時候,一群男孩再此于河邊毆打起了吹着笛子的幼童,觀衆在此會聯想到階層間無法根除的矛盾,腦海中會浮現出草民在财權籠罩下的茫然、無知以及内心的暗流湧動,某些原因便也不言而喻。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但影像文本卻也給予了觀衆相近的線索緣由,是在散文詩般星星點點的怪現狀中植入邏輯因子, 在錯亂的聯系間打破非連續性的固有限制、在無序間構建出了一套有序、龐大且完備的社會秩序體系,其所達成的強有力沖擊直搗影迷G點,在保有影片理解性分析成分的情景下感性地擴張了哈内克電影與生俱來的感知性魅力,以至于影片意境那般蒼白,白到令觀衆無力再去揣摩接下來将發生的災難性人禍。
是的,蒼白,就像片名那樣,白似乎是褪去了顔色概念的束縛,成為了這部電影的概括性内核。白是道德的、是神聖的、是至高無上的,身着黑色衣袍的女孩映襯在雪白的天空下,究竟是對穹頂的無畏回擊亦或是單純的叛逆稚氣,結果已不再重要,因為“惡”的氣息已在絲巾的飄揚下彌漫在了空氣粒子當中。非傳統的叙事模式下,一切大大小小的罪行似乎都在時間劃過指縫間得到了稀釋,甚至完全流逝在了衆人的記憶裡,也可能是有個更為龐大的罪惡刷新了衆人的認知、蓋過了它們的風頭,狹隘點說,是更醜惡的謾罵?是更殘忍的謀殺?是更無情的奴役?還是說,一場席卷各國的戰争?白,天空白,泥地白,菜園子白,雪地白,孩子的雙眸,更白,是那種倫理的緞帶也捆綁不住的、能夠灼傷皮膚的白,這一灼傷,剛開始可能隻是皮毛,過不了多久便會如同廠房滾燙的霧氣那般蔓延至全身,人們理應恐懼,因為這是沒有人能夠阻止的,畢竟隻要曆史的發酵源還存在,“惡”的滋生便永不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