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基阿羅斯塔米是伊朗支柱型導演,成名于八十年代末期的兒童電影《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該電影與其後的《生生長流》、《橄榄樹下的情人》被合稱為阿巴斯“鄉村三部曲”。

阿巴斯的電影常以平淡且隽永的鏡頭,徐徐的記錄着人們平凡生活中的情感。在《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裡,導演将鏡頭聚焦在一個鄉村小男孩的身上,小男孩因為拿錯了同學的作業本,卻不知道朋友家的地址,于是奔跑于村莊之間。大人對小男孩的困境一無所知,把一切當做理所當然,卻傲慢、自私、功利的審判并揣度着小男孩的用意,于是,小男孩隻得孤身前往另一個村莊。他們之間的沖突不可調和,導演卻将激蕩的矛盾隐藏于生活細碎的河流裡,把一切家庭間的訓斥,與路人瑣碎的對白,小男孩欲哭未哭的淚水,都悄悄藏在伊朗甯靜的村莊裡,或是小男孩蹙着眉的大眼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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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冊》将阿巴斯的電影稱之為裝置藝術,因為“鄉村三部曲”處在緊密的勾連一種,它們三者循環在互文、解構與重構之中。

《生生長流》電影對焦在災難後的人們,故事主線是導演舊地重遊,尋找他拍的上部片《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的小男孩主角,而導演在災難中的所見所聞,又構成了下一部片,《橄榄樹下的情人》裡的主要劇情。

《生生長流》最為精彩,導演在震後的廢墟裡遊走,在旅程中不斷與每一個路人發生相遇,聯結,得到路人生命中瑣碎的一小段陳述。對一場災難的叙事,就這樣在身為導演的主角與許多路人的相逢、細碎的對話裡,慢慢建構了起來。導演并沒有選擇以更高的視角加以審判,或是憐憫或是沉重的,而是像小津安二郎一樣,在虛構的現實裡平視人物。《生生長流》不如慣常的災難片裡,試圖呈現嚴肅的痛苦,人不應該贊美痛苦,也不複制痛苦,人透過災難,贊美的是生命本身。

在導演極為克制的鏡頭裡,框畫住了災難裡無數路人的臉,他們或稚嫩或年邁,有的已經喪失所有,孑然一身,有的人幸運的毫發未損,他們或是痛苦,或是淡漠,卻都沒有停在原地恸哭,少婦依舊在一邊叱責着頑童,一邊操持着家務,老漢在殘瓦裡刨掘着蹲坑,青年還在修着無線接收器,村裡也不願錯過四年一次的世界杯,年輕人在震後一如既往的舉行着婚禮……生命的确十分脆弱,在災難面前不堪一擊,沒有一絲拒絕的力量,但生命确實在軟弱裡飽含着韌性。

他(基督 )對我說:“我的恩典夠你用的,因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所以,我更喜歡誇自己的軟弱,好叫基督的能力覆庇我。我為基督的緣故,就以軟弱、淩辱、急難、逼迫、困苦為可喜樂的,因我什麼時候軟弱,什麼時候就剛強了!(哥林多後書第十二章)

在《聖經》裡,最一開始誕生的人類就刻上了原罪的烙印,每一個單獨的生命都極為脆弱,即使極為幸運的越過災難,也注定要在生老病死的痛苦裡循環,個人的軟弱面對強力,甚至連擺出一副抗拒的姿态都困難,但是“我什麼時候軟弱,我就什麼時候剛強”,以軟弱得以戰勝上帝的,或許便是生生長流了吧,死了一次的單個的人,不過是一次西西弗斯的嘗試,但是永遠生生不息的人和永不停止的西西弗斯,卻是與上帝同樣永生的存在。生生不息自是人類軟弱的尊嚴。

在《生生長流》裡,有一幕極為動人,過路的小男孩勸起守寡的婦人,說起了亞伯拉罕被上帝要求弑子以檢驗忠誠的故事。

“你應該聽過亞伯拉罕的故事,神要他獻上他的兒子,當亞伯拉罕舉刀,執行神對他的旨意時,就在那揮刀直插兒子的瞬間,天使帶來一隻羊說道:‘你用它代替你兒子,’你會問,神為什麼在你女兒開始生活的時候殺害她,我相信劫後重生,會更珍惜生命,我相信存活下來的孩子,更能體會生活。”(《生生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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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爾凱郭爾在《恐懼與戰栗》裡面這樣寫道,“世人也有人從其所愛的家園流亡出走,但當他痛苦地追尋和尋找他之所失的時候,他不會被忘記,他的悲歌不會被忘記。而亞伯拉罕不作悲歌。向人示哀、與悲泣者同悲泣是人之常情,但更偉大的是擁有信念,更值得深思的是擁有信念的人。憑着信念,亞伯拉罕接受了一個允諾,那就是他在地球上的子孫萬代都将受到庇護。”于是,在這樣痛苦的信仰和悖論裡,亞伯拉罕舉起了刀,他以他最為軟弱無力的力量,愚蠢的智慧和瘋狂的希望戰勝了上帝。

“追尋”更像是鄉村三部曲的主題,小男孩在追尋着朋友的家,導演追尋着小男孩,男主角追尋富家小姐,他們在宏闊的背景布下,上演着每一個小角色最為重要的一場追逐,伊朗甯靜的小鄉村,斷背殘垣的震後,徐徐重建的鄉村,亞伯拉罕的後代依舊在村莊裡生生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