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若感謝着領受,就沒有一樣是可棄的。”——《弟茂德前書》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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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了大力氣從網上找到原版127分鐘的港版資源,看完全片隻覺得内心酸澀,有一種莫名的窒息感,卻不知道該怎麼表述這種感覺,找不到一點點頭緒。有人說這是文藝片獨有的氣質,更勝一種“矯揉造作”,而這種真實感十足的壓抑遠非“為賦新詞強說愁”所能匹配。翻看了豆瓣等論壇對此片的部分評論,很多朋友用“陌生産生距離感”來 解釋,認為我們這些處于“上帝視角”的看客過活得太幸福,看那些沉降到底層的就會不自覺地勢利起來。但是,當真如此嗎?于我而言,陌生産生的勢利所造成的困惑僅僅隻是困惑一二,切膚之痛的窒息感唯有身臨其境者方能體悟三四。

若一定要給《踏血尋梅》給一個定位的标簽,相較于犯罪片、驚悚片、文藝片,我更傾向于将現實片賦予這部“僅僅因為一部分血腥和色情鏡頭而被膚淺冠以三級”的電影。這部電影所要表述的内容并不是暴力、血腥和性,這些東西都是浮于表面的東西,而我們需要看到表面之下藏着什麼。如果要拿出其他的電影和此片做一個類同的整合,也許最近熱度極高的韓國電影《寄生蟲》和任達華主演的老港片《歲月神偷》是極為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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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超的現實主義可以讓你從最荒誕的情節找到最真實的自己。

《寄生蟲》中基澤一家瞞天過海混入樸社長家中,而樸社長豪宅的地下室中居然還藏着更大的秘密,層層嵌套着尴尬而必有可恨之處的可憐人生活;《歲月神偷》中羅進一對芳菲那份無疾而終的感情就如同羅進一最驕傲的紅尾魚在芳菲的熱帶魚魚缸中一般格格不入;回歸《踏血尋梅》,被四處排擠的丁子聰、在夢想面前隻能碰壁的王佳梅、在破裂家庭周遭徘徊不前的臧警官、在金錢與愛情之間迷失的李慕容......整部電影找不到一個反派(除非一定要因為丁子聰殺人分屍就把丁子聰說成是壞人),目之所及的都是普通人——在社會洪流之中掙紮求生的普通人,有的人充滿希望地原地踏步、有的人放棄掙紮随波逐流、有的人帶着絕望沉入水底。

“人類所為之事都是關乎性的,而隻有性不同,性是關乎權力的。”而權力所帶來的是資格、階層、界限,正如《寄生蟲》中樸社長所說的,“我所讨厭的,是他沒有界限感。”什麼意思?一個階層與另一個階層的界限并不是因為彼此之間瞧不起,而是因為一個階層根本沒有融入另一個階層的資格,不是不屑交談,而是根本不配交談。《踏血尋梅》意圖用最露骨的“隐晦”,更不如說是“一直試圖掩蓋的肮髒”,所表達最深的,正是這種殘忍至極的界限,而更血淋淋的現實,則是奮力想要改變命運的普通人,用盡各種醜陋、媚态、出賣,依舊隻能被這種越不過的界限撞得滿臉淌血,依舊隻能如同丁子聰在破舊的面包車中靠着割破手掌自慰來重溫與李慕容的車内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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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血尋梅,什麼是踏血?尋的是什麼梅?

影片中出現了三次關于血的痕迹——第一次,丁子聰肢解王佳梅時擡起的拖鞋下藕斷絲連的血漬;第二次,非常隐晦的,李慕容在生理期和丁子聰在河灘邊的破舊面包車上發生性關系;第三次,丁子聰開車回到河灘用裁紙刀割破手掌回想着生理期的李慕容自慰。

讓我把最為極端的放在最後,而從最為隐晦的開始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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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李慕容和丁子聰在車中發生關系的一段黑白鏡頭反反複複琢磨了幾遍,終于品出一些足夠落筆的感覺來——

丁子聰從來沒有向李慕容求愛的勇氣,也從來沒有與李慕容發生關系的奢望,換句話說,他渴望與她發生關系但又害怕與她發生關系。雖然李慕容本就是一個漂泊在社會底層如同“寄生蟲”一般的女子,但丁子聰對她的感情确是真摯而卑微的,他能為了李慕容和好兄弟大打出手(這裡有一個細節,值得丁子聰與好兄弟大動肝火的除了過世的母親,就隻有李慕容一人),也能為了請李慕容看演唱會辛苦攢錢買下兩張價值千元的票。

但丁子聰心底清楚,就算自己付出所有,也無法得到對等的感情回報,而正是這種“得不到”,讓丁子聰感到安全。丁子聰不敢打破這種卑微又微妙的平衡,所以用“沒有帶安全套”為理由抗拒李慕容用身體為籌碼做出的“回報”,但當得知李慕容正值生理期,也就半推半就地與她發生了關系。丁子聰在這段莫名的關系中一直處于被動的地位,再聯系丁子聰用裁紙刀割破手掌自慰以回憶這一段經曆的鏡頭,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抗拒的心酸,丁子聰卑微過活一輩子,到頭來就算是一個人去回憶藏得最深的愛情,也依舊要用最卑微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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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李慕容這個頗為糾結的女子,拜金、虛榮,一心想着嫁到海外,成為富商太太,但又在确确實實有了嫁到海外的機會時,偏偏又想體會并留戀一次真正的愛情。于是她選擇了丁子聰,這個卑微、懦弱、可憐、純淨的男人,李慕容對丁子聰應當是沒有愛情的,剩下的似乎隻有愧疚。

車内發生的關系想必是李慕容百般糾結後的選擇,她不想和丁子聰發生關系,因為“不要以為拿一千多就想上我”,而她又着實需要回報丁子聰一些用來彌補自己的愧疚,但是她除了這一幅肉體并沒有其他更值錢的東西。于是,才有了車内的一段半推半就的關系,李慕容想得很清楚,自己處于生理期,不會有太大的懷孕的風險。

丁子聰所擔心的是自己無力負擔可能帶來的結果,懦弱于承擔性關系可能會帶來的責任,這更多的是出于一份卑微至極又絕望無比的愛;而李慕容則在确保“安全”的情況下用性消費了丁子聰的感情,她所寬心的正是丁子聰所擔心的,她想要沒有愧疚地擺脫一段無望而多餘的感情經曆。所以李慕容默默流下的眼淚,也許有幾滴是愧疚,但想必更多的是一種對自己的憐惜。

在這一段情節中隐含着一個重要的細節,作為希望的載體——胚胎、新生命。這個象征物的細節對之後進一步解釋丁子聰的一系列行為非常重要。

用隐晦的做了足夠的鋪墊之後,可以對極端的進行一些剖析。

王佳梅是一個希望努力融入香港社會的湖南女孩,夢想進入娛樂圈,成為時裝模特。但是現實是殘酷的,一個普通家庭出生的内地女孩在香港隻能處處受到不公正的排擠——最典型的,王佳梅去演藝公司面試時,王佳梅作為同台競争者中姿色上佳的(細看面試那一段拍照的鏡頭),最後居然僅僅成為一個街頭發廣告傳單的小時工。

社會的打壓也許并沒有什麼,真正令王佳梅絕望的,是母親對自己的不理解和不支持,甚至在王佳梅已經遇害(自殺)之後,尚不知其遇害(自殺)真相的母親依舊在鴿子樓中破口大罵:“也不看看自己長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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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佳梅在香港的家中體會不到安全感,所以她想要找尋屬于自己的安全感,更想要用自己的能力去支撐自己與親生父親的聯系。一個中學尚未畢業的女孩在當時的香港,似乎除了出賣肉體,沒有其他安生立命的辦法。王佳梅最終還是成為援交妹,出賣肉體、甚至出賣尊嚴,去換取一個希望,用四千元買了一對耳墜,并将很大一部分積蓄郵寄給湖南老家的親生父親。

王佳梅隻是想融入香港,想要在香港實現自己的夢想,她努力地去說一口标準的粵語,她不甘心和母親、姐姐蝸居在逼仄可憐的鴿子樓中,一心隻想着搬出去自己住,一心幻想着觸碰海報上那些女明星的上流生活。但是現實卻一次又一次敲醒她的夢想——不論是母親的朋友用一對廉價耳墜換回先前贈送的高價耳墜,而母親居然不以為然地說“小孩子戴什麼都一樣”;還是一次援交中遇到的人面獸心的“渣男”,她自以為遇到了真心待她的男人,卻被“渣男”的原配女友在地下通道當衆辱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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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佳梅的一切付出都是付諸東流,她找不到些許能夠稱得上是希望的東西,貼在床頭的女明星海報也成為了嘲諷她的象征。與其說王佳梅在香港迷失了自己,倒不如說她從來就沒有将真實的自己帶來香港,她帶來的隻是虛假的欲望和野心,她最真實的自我還留在湖南的山村之中。她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原地踏步,就如同騎在小木馬上左搖右晃,也僅僅隻是在左搖右晃罷了。反觀那個與她一起騎小木馬的香港小姑娘,小姑娘的人生在香港想必不會如王佳梅這個外來人一般艱難坎坷。

王佳梅的悲劇在于無論她如何努力去改變,依舊隻能得到一句“你這句話說得不标準”的評價。對她口音的評價,正是對王佳梅的評價——這個希望、甚至無比渴望融入香港的内地女孩,在當時的香港社會看來,是多麼可笑又尴尬的存在。王佳梅拼命想要實現的夢想,無非是一個想入非非的、他人茶餘飯後閑談嘲諷的對象。

王佳梅不想絕望地過活,所以她想到了解脫的死亡,而她是一個信教的人,“自殺的人死後是不能上天堂的”,而“在天堂裡什麼都有”,因此她需要借别人的手送自己一程,而對于一個孤獨的人而言,找一個懂自己的人擔此“重任”并不過分。如果一定要給王佳梅請求丁子聰幫助自己自殺給一個定性,我更願意将此定性為王佳梅将現實的絕望移轉給天國的希望。

放眼于現實之中,這個看似荒誕的劇情又何嘗不是每時每刻在上演?難以沖破階層界限的普通人,終究捂着滿臉傷疤沉入生活的陷阱之中,将夢想視作談資束之高閣。很可惜,但不得不說,王佳梅的故事是王佳梅的,也同樣是我們所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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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順理成章的,王佳梅在網上遇到了同樣困擾于社會階層界限的丁子聰,在丁子聰面前,王佳梅内心的獨白不再是那份蹩腳、不标準的粵語腔,而換回了帶點湖南腔的内地普通話(王佳梅與丁子聰網絡聊天時的獨白是很明顯的對比),這個變化代表了王佳梅将自己的真實一面完完全全展現在丁子聰面前。

在丁子聰出租屋内的最後一段性愛,則是王佳梅對自己難以實現的夢想、對自己終究破碎的希望的祭奠。王佳梅赤身跨坐在丁子聰身上,随手摘下那對四千元買的耳墜扔在地上,扔掉了耳墜、也同樣扔掉了希望,她需要與這個自己沖不破的界限來一場決裂。當然,是用自我消沉的方式。當看到王佳梅坦然的笑容,以及那個赤身裸體的女孩漸漸被扼殺的過程,旁觀者居然在惋惜的同時多了幾分釋然。

在此處需要多加解釋一點,很多觀衆看完影片後表示丁子聰内心邪惡,否則他不會在王佳梅表示“我想死”的要求時竟如此直率地回答一句“我幫你”。這一點是很容易理解的,讓王佳梅下定決心由丁子聰幫助自己自殺的,正是因為丁子聰與自己是一類人,丁子聰真正地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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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網絡——王佳梅用四千積蓄購買的耳墜,這代表了她對生活的抗争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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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丁子聰與王佳梅同病相憐,才會在肢解王佳梅之後,給自己的好兄弟打電話說:“原來這麼瘦的身體中也有這麼多脂肪。”丁子聰說的這句話在第一遍觀影時忽略過去,之後再看時方才覺得意蘊深長,以至于如果丁子聰不說出這句“恐怖又惡心”的話會讓整部影片遜色幾分——脂肪是什麼?脂肪正是對更好的生活的欲望,是沖破頭頂那個界限的欲念。這麼瘦的身體中也有這麼多的脂肪,是什麼意思想必不用多說。而單純從這個意思出發,再去品一品丁子聰肥胖油膩的外形特點,不禁後背發涼。

丁子聰為什麼要肢解王佳梅?因為丁子聰在殺死王佳梅時并沒有放棄繼續在生活中掙紮。

丁子聰為什麼在肢解并抛屍後又選擇了自首?因為丁子聰發現了王佳梅子宮中已經快發育成人形的胚胎。不要忘了胚胎、新生命在丁子聰心中所占的分量,這是他所信奉的希望,也同樣是同類人王佳梅繼續掙紮所依靠的“無可奈何”的希望。(在這裡不妨聯想一下,下一代生命,是不是正是我們在絕望中繼續尋找希望的支撐?而這一點在電影的結尾有所體現)丁子聰并不是因為殺死王佳梅而自首,而是因為自己親手殺死了王佳梅原本可以繼續堅持生活下去的希望。丁子聰明白,如果王佳梅得知自己懷孕的事實,一定不會選擇死亡,這是丁子聰一生最大的遺憾與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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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電影對這些希望與絕望的升華是整個故事的結尾。現實主義的作品不會出現浪漫主義的大團圓,所以看似回歸平靜的結局也勢必暗潮洶湧。

痛失小女兒的家庭經過時間的洗刷似乎擺脫了那份傷痛,一切都是明亮鏡頭下充滿希望的景象。佳梅姐姐居然抱着一個孩子,而當母親說出姐姐是被外面的男人搞大了肚子之後,這份明亮的希望瞬間變得如此諷刺——王佳梅的經曆并不是個案,她的姐姐有可能也在為了沖破這份生活的界限而不得不出賣肉體和尊嚴。

令人惋惜的,姐姐的生活似乎就是如未遭厄運的王佳梅的命運。令人恐懼的,就算是有了這個希望的支撐,也沒有人能夠沖破這個生活既定的界限。就如同身為舞廳歌女的母親将希望寄托在女兒們身上,而無力反抗生活的女兒們也隻能将生活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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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血尋梅,終究隻是一個無限循環的圈套,我們都待在看得見風景的房間裡,每個人都在尋梅的路上踏血,每個人又無不在尋梅的路上沉淪——丁子聰如此、王佳梅如此、李慕容如此,

你我,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