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對于原有情節的改動,為使故事更加完整,新版還增添了一些情節,有些雖不免畫蛇添足,有些卻十分出彩,我最欣賞的,是“吳用換命說衆虎”、“宋江安慰林教頭”、“吳用續命阮小七”三個片段。

No1. 吳用換命說衆虎

先說第一個。“吳用換命說衆虎”無涉原著,講的是吳用試圖以自殺方式來消弭楊志因生辰綱被劫而不願上梁山的故事。讨論這個情節安插的是否有必要,須回歸小說的叙事邏輯來談。

按原著,楊志是三代将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生辰綱被劫前,他的人生線索大概是:黃河翻船——賣刀殺人——東郭演武,先翻船後賣刀、被逼無奈殺牛二,運氣雖然差了點,但是“東郭演武”之後,人生卻迎來一個小高峰,據原著第十三回:

自東郭演武之後,梁中書十分愛惜楊志,早晚與他并不相離,月中又有一分請受,自漸漸地有人來結識他。那索超見了楊志手段高強,心中也自欽伏。

上有領導青睐,下有同事敬佩、下屬讨好,應當說,楊志在大名府混得相當不錯,眼看着春天就要來了,結果晁蓋吳用一波操作猛如虎,再加上豬隊友加成,楊志終于不幸“失陷生辰綱”,當時的楊志,說萬念俱灰也不為過,據原著:

楊志憤悶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得梁中書?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裡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望着黃泥岡下便跳。正是: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

失陷生辰綱的痛心、難報知遇之恩的羞愧、人生命運的坎坷、大好前程的葬送……到這時節,一個精通十八般武藝的英雄也近乎被逼上絕路,要不是還有老楊家那一口氣兒撐着,想着“自小學成十八般武藝在身,終不成隻這般休了!”梁山天暗星主恐怕就得換人了。随後楊志遇到魯智深,二人在二龍山落草。一直到第五十八回“三山聚義打青州 衆虎同心歸水泊”,楊志終于上得梁山,功德圓滿。

——沒毛病吧老鐵?

放在整個故事發展的大框架下(梁山聚義),沒有,畢竟從第一回聚義就已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但如果立足楊志本人的心路曆程轉變來看,原著在這當口的處理卻略顯粗糙:楊志怎麼可能這麼輕易的上了梁山?

可能有的人就要問了:同樣落草為寇,落哪兒不一樣?

還真不一樣。

“梁山”對于楊志的複雜性,遠超過同在二龍山落草的魯智深、武松。魯、武二人在梁山故舊頗多,歸入梁山尚在情理之中,可楊志呢?“梁山”對于他,絕非是優于二龍山的世外桃源,更像是一個極具諷刺意義的文化符号——要知道,梁山前任領導(王倫)當年可是腆着臉求他落草的,結果慘遭拒絕;梁山現任領導(晁蓋)和一衆高管(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成家立業的“第一桶金”更是從他手裡賺來的——從這個角度來說,楊志看晁蓋吳用一衆就有點像林沖看高俅似的:要不是你們整老子,老子至于落草為寇嗎?

更要命的是,生辰綱是梁山的“原始資本積累”,而梁山的發展壯大,是以犧牲楊志個人前程和理想抱負為代價的。往近了說,遭人迫害、被逼落草,好容易過了幾天小日子,現在有人拉着去投靠迫害者,管人家喊哥哥拜把子,換你你幹不?這讓村裡那些以前和他好過的小母雞(不是)江湖上的人作何看法?往遠了想,日後山寨的兄弟們一追憶起梁山發家緻富的道路,頭一遭可不就是“智取生辰綱”麼?——而在這個神話般神機妙算的故事裡,楊志又是以何種叙述角色出現?用在吳用等人身上的“智取”,放到楊志身上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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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水浒》吳用換命說衆虎截圖

所以,除非楊志此時已經成為了一具行屍走肉,不然他不可能就這麼‘湊合’着就上了梁山。此中曲折,需要得到表達、展現,而新水浒,則恰恰注意到這個問題,并試圖給出、也事實給出了一個相對合理的回答——以吳用之自戕來換得三山——尤其是楊志的歸心,便頗有四兩撥千斤的風采了。要知道:楊志不僅在二龍山上排名第二,更可被視為三山勢力中不願歸順梁山的代表性人物,反映着包括魯智深在内的三山系統中不願歸順梁山的情緒,其手下想來不乏支持者。盡管吳用還是耍了些“小聰明”(畢竟這一刀沒要命),但也絕不會是“做做樣子”——對于他一個教書先生而言,如此舉動已經足夠豁的出去、也足夠石破天驚了。手起刀落,白刃入腸,以命償命(償“被晁吳“殺死的“那個忠良之後的“楊志”),以血消仇,這樣一場頗有獻祭意味、又極富表演性質的高風險“投名狀”儀式,順利從“道義”的角度抹去了隔閡,終究成功幫助梁山—宋江勢力整合了三山系統。

No2. 宋江安慰林教頭

第二個,宋江安慰林教頭。應當說,林沖是最符合《水浒》“官逼民反”主題的代表人物,而高俅這樣一個本來并不著名的曆史人物,也因迫害林沖而“青史留名”。對于二人的宿怨,老版《水浒》以林沖因不能殺高俅而病亡收尾,新版則落在了宋江放走高俅後,安慰林沖的一段話裡。

宋: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東。這是你林教頭當年上梁山時。在牆上提的詩,如今你的志氣何在。林:天聾地啞,哪有什麼志氣,我心裡有的隻是解不開的仇恨。不殺高球難以排解。可我心裡最苦的是,不是殺不了高俅,而是我一廂把性命交付給哥哥,你竟不顧兄弟的仇恨。我殺不了高俅,林沖有何面目在梁山。

這是兩人交流的第一回合。宋江以林沖上山時的題詩為引,激勵林沖努力實現志向,“威震泰山東”;而林沖的回答也很妙:“天聾地啞,哪有什麼志氣,我心裡有的隻是解不開的仇恨”,“天聾地啞”四字,已經明白告訴宋江:仇都報不了,談何志氣?“天聾地啞”的時代環境下,普通人怎有可能實現大志?大志難成,小仇不報,我活着的意義在哪裡?你我又何談兄弟情義?

這是第一回合,聊林沖個人的“小仇”與“大志”的問題。

林:哥哥,不殺高俅難解我恨,如今奸臣當道,忠良塗炭,哥哥,我看的見你以後的下場。宋:我且來問你,我梁山好漢為什麼是忠良?如今我等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心懷忠義的好漢。梁山好漢該當國家棟梁。

這是第二回合,林沖就“天聾地啞”做延伸——“如今奸臣當道,忠良塗炭”,即便你宋江放走了高俅,即便梁山真的招安成功,可結果呢?————“我看的見你以後的下場”。林沖不是李逵,“招甚鳥安”這種情緒化的表達不适合他,作為一個曾經努力混迹官場、最終又被體制趕盡殺絕的人,林沖對大宋國情有着清醒認識,也正因如此,他對招安一事的反思才更顯徹底:“招安”本身不是問題,“招安之後”才是問題。招安前,連自己這麼“忍辱負重”的人都在朝廷混不下去,招安之後,義氣幹雲的梁山衆人能有好結果?

所以,有了這句“我看的見你以後的下場”,這既是勸勉,也是告誡,話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兄弟之間的和諧交流,而是“君臣式”的、關于梁山命運走向的讨論。而宋江的回答也很深刻:你以為的“忠良”并不是“忠良”,梁山不招安,隻能做和方臘一般的“好漢”,做不了護國安民的“忠良”。

這是第二回合,林沖借招安結果來規勸宋江收手,而宋江則撥轉話頭,讨論“忠良”與“好漢”的問題——這已經超越了林沖個人的複仇而上升到了梁山的發展全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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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水浒 宋江)

第三回合,則是宋江的獨白:

如今我等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心懷忠義的好漢。梁山好漢該當時國家棟梁。該當做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大漢鐵騎,做當官的飛将軍。鐵血殺契丹,揚威漠北。敢對着來犯的外敵大喝一聲:犯強悍者雖遠必誅。兄弟,如果給我這樣一個機會。就算搭上一條性命,又有何妨。兄弟,我要讓你真正的揚眉吐氣。要讓你做國家的棟梁。而不是一個隻報私仇的匹夫。待到日後宋江被奸佞所害,一命嗚呼。千載之下宋江也做了該當做的事。帶着我的兄弟們,走上一條康莊大道,全了大忠大義。那時節你道我宋江敗了嗎?

應當說,這是宋江真正的心曲所在:這不但解釋了他追求招安的原因,更闡明了一點:在實際能力無法推翻朝廷之前,梁山的命運隻有招安與被剿滅兩種。力求招安、保家衛國,縱然免不了“被奸佞所害”的結局,可最終落下的是“大忠大義”的聲名;貪圖安逸,雖然換得在梁山一時的自在,卻終非長久之計——而到那時,梁山兄弟們掉頭顱灑熱血,價值又在哪裡?這些問題,李逵劉唐可以不想——某種程度上,他們屬于無意識的狂歡者、徹頭徹尾的後現代,可宋江呢?那一大票被坑蒙拐騙上了梁山的男女老少呢?

——“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宋江的“野心”卻絕不僅此:畢竟生命的代價總高過一時的“官瘾”,他真正想要的,是青史,是聲名,被奸佞所害又如何?到那時節,你道我宋江敗了嗎?

以死求“勝”,這條路注定悲壯,能做這個選擇的人,必須有不畏死的意志和不求生的決心。這是第三回合,宋江和林沖的根本分歧也得以最終展現:生之安逸與死之悲壯,孰優孰劣?一時苟且與千年香火,誰勝誰負?

這問題隻關乎選擇,卻已超脫所謂“黑白”、“對錯”。

No3.吳用為阮小七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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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水浒裡的吳用)

第三個,吳用為阮小七續命。這故事發生在小二小五追殺方臘而死,小七得知之後和吳用的一段對話。(講真,二哥五哥之死絕對是淚點所在,一首漁歌與出場時遙遙相應)。吳用看到小七,不禁感慨起當年的七星聚義,“七人之中隻剩下我和你”,勸小七回到石碣村延續香火、“來日方長”,小七則斷然拒絕,表示絕不願做貪生怕死的膽小鬼,隻是慨歎兄弟三人手掌命紋太短,沒個壽數。這時,吳用咬破食指,在小七手掌命紋上往下劃了一大截,以示續命之意。可以說,這個情節在新水浒中是點睛之筆,就像上文說過的吳用換命說服楊志一樣,在這裡,吳用在用自己的生命為小七續命——能不能成功暫且不提,單這一個動作便已為吳用和小七兩個人物灌注了靈魂,而“續命”這個情節的安排,在“不能成精”的底線下卻平添了幾分隔靴搔癢的妙處,是這個片段更值得品味、也更具風味。如果說,舊版力求在一定篇幅内展現梁山發展的大勢,那新水浒則力求在推進情節過程中展現兄弟之情,這樣的情真意切(魯智深與林沖、李逵與宋江、盧俊義與燕青、武松與武大郎等等)拳拳到肉,毫不含糊——也正是因為這樣一點一點在時間洪流裡積累起來的情愫經得起檢驗,才使得最後“衆星隕落”的環節賺足了觀衆的眼淚,實現了真正的崇高。

我想,真正打動人的東西絕不僅僅隻有動畫動漫的單純、日韓影視的唯美、紅樓西廂的凄絕,如水浒這般這種來自中國最底層的哭嚎呐喊、情深義重,這些來自市井間的雞毛蒜皮、柴米油鹽,同樣能讓人流下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