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你會覺得天意……給了你太多了嗎”,我問大鵬。問得委婉,但大鵬瞬間聽懂。他說,“聽到這個問題,心髒又瞬間覺得腫脹”。
這幾年裡,大鵬有很多很多這種,“心髒瞬間腫脹”的時刻。
有其他導演對他說,“人一輩子拍出這樣一部電影也就值了”。
也有人對他感慨,“姥姥真的太愛你了”——他不過是要拍姥姥過年啊,但姥姥給了他這麼——如果這是一部電影——實際上這就是一部電影,有比死亡更加沉重、更加文學的鏡頭嗎?
後來的大鵬,拍過一些戲,導過一些戲,他對自己的産出質量整體滿意,也有信心,他說,如果沒有碰到這突發一幕,他也有信心拍出高質量的作品。
但沒有如果。
大鵬便隻好更加無數次問自己,如果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拍這部電影。那麼?

1、大鵬最初是想拍的電影叫做《姥姥》。野心不大也不小。一方面是想拍一個東北農村老太太如何過春節,但我猜測,可能是因為“前媒體人”的職業習慣,或者個人性格,他又不想拍成單純的紀錄片,想玩一點形式——所以他找了一個不出名女演員來扮演自己,另外還嵌套了一層,還有幾個工作人員負責拍這部“僞記錄片”是怎麼拍的。

找一個女演員來扮演自己,除了會帶來預想中的反轉效果,我想也是大鵬作為“前媒體人”或者通常是“交貨人”的一種職業考量,因為有職業演員,所以可以設計一部分戲,可以設計一部分提問,可以強制進入某些場景,來确保得到“可用”的素材。

2、“拍天意”。所有媒體在關于這部電影的報道裡,都原封不動的用了大鵬的這句話。天意的不可揣摩和天意的不可抗拒,那是撞擊所有人的部分。大鵬在拍攝出發前這麼交代劇組的,“我們去拍一場天意”,誰會來,會發生什麼,都不可知,總之,攝影機不要停下,就這麼拍下去。

在大鵬原來的構想裡,天意可能是誰來拜年,一家三代女性如何聚集在這麼一個狹小的屋子裡,她們之間會說什麼發生一些什麼,或許也會有沖突。農村裡一家子過年,誰說得清呢。而這部電影打動制作人的也是這點,她也想拍一個有點溫暖的家庭題材的片子。

但事實上,天意是——在大鵬趕回老家前,姥姥摔了一跤,就此陷入昏迷,躺在了病床上,幾天後,離開這個世界。

3、姥姥在昏迷中。于是這部僞紀錄片的主角臨時換成了三舅,女演員也從演大鵬變成了演三舅的女兒——三舅多年前因為腦損傷而無法正常與人交流,我們在電影裡所看到的三舅症狀基本上和阿爾茨海默症沒有區别。他幾乎忘了身邊所有人,也忘了世界運行的規則,他隻有一些記憶的碎片,記憶的浮冰,他生活在那些碎片裡,那些浮冰上。

三舅有一個女兒,麗麗。父母離異,她跟了母親。十年來她沒有回老家看過父親。确定了女演員來演她之後,她倒是突然地回來了,這也出乎大鵬的意料。

4、“我還是想知道你為什麼十年沒有回來過”,這句話是女演員問真麗麗的。

在問這句話的時候,大鵬正在和真麗麗扯東扯西,抒發一些回鄉之情。說真切也真切,說空泛也空泛的回鄉之情。你可以判斷大鵬和她的關系也并不怎麼親密——于是所有人繞開那個最重要的問題走。

家人之間不問的。女演員問了。鏡頭停在那裡。不知道真麗麗是給了回複,還是沒有。

5、三舅的生活自成一個體系。他又懵懂又無知,他既忘了過去,又活在過去的投影裡。他和世界隔着既近又遠的距離。誰都拿他沒辦法。又誰都可以抛棄他——又或者是他抛棄了世界。我不知道。

所有阿爾茨海默氏症病人的家屬大概都有那樣心靈被磨折的時刻——我有過。他忘了我,忘了世界,他離我這麼近又這麼遠。他是自得其樂的孤兒。他在世界這個大樂園的垃圾站坐下來,玩一架破飛機,且笑嘻嘻。

6、你見過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
你匆匆忙忙趕回家鄉參加過一場葬禮。
你參加過的那場葬禮一點都不“文明”,你披麻戴孝,你喊靈,你哭泣,你身邊有好多好多陌生人——你好像被切割成三個部分,一個部分與死者在一起,一部分和當下在一起,還有一部分搖搖晃晃,在遠處,看着這一切。
你在北京生活了十幾年了,你每次回老家都會被熟悉感與陌生感向兩個方向拉扯。
你已經無法再融入這個“當下”了,但你也不知道哪裡能容得下你。
孤獨到甯靜——你忽然理解一場吵吵鬧鬧的葬禮的意義,原來不是死者需要這些,是生者需要。
原來是你需要一場做足儀式的告别。

7、在《吉祥如意》裡,三舅的病是真的,姥姥的死是真的。很多假的,設計過的——比如女演員在冰上躺下來的鏡頭,最後都放棄沒有用。
還有是真的,是一場吵架。姥姥走後,全家人坐在炕上,喝酒吃菜,談到三舅——姥姥走後,三舅該怎麼“處理”?各有各的立場與看法,帶着陳年舊事,誰曾為家庭奉獻多,誰又做過什麼犧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帳,把帳翻出來,吵起來。
女演員完全無法待下去了——她怦怦怦磕了三個頭,哭着跑了。
而真麗麗在一邊刷手機。
這場戲并不是“妙手偶得”,而是作為家庭一員,這種關于三舅的争吵時常發生,大鵬司空見慣。如今姥姥剛走,大鵬心知肚明,這頓飯怎麼都會到這個話題上——雖然是拍“天意”,但也早就知道這裡會有一場重頭戲。
而女演員磕頭是因為之前她與真麗麗,大鵬三人在一起的時候,讨論過如果發生飯局上這種争吵怎麼辦。真麗麗說過,“那我能怎麼辦,我隻能給他們磕幾個頭呗”。
真麗麗刷手機的“冷漠”在關于這部電影的讨論裡,成為一個争執點——而大鵬自己,也是在前不久才理解這個鏡頭的。片子剪出來以後,他約同在北京的真麗麗來看電影。麗麗看得很認真,很投入,但這場争吵的戲一開始,她便與電影裡那個自己一摸一樣的,開始刷手機。
那個瞬間,大鵬才明白,原來她在逃避。
片子裡保留她刷手機的部分——我想,這也是大鵬留給自己的一個問号。一個他未能理解的動作,保留了下來,也留給了觀衆。
實際上你如何理解這個鏡頭,某方面是你自己的倒影。

8、《吉祥》完成很久以後,《如意》的部分都還沒有動手。大鵬走哪兒都帶着這部分素材——素材很多,但遲遲剪不下去。
大鵬不知道如何完成《如意》。
有很多種方案。
一種方案是兩個影廳同時播放《吉祥》,一個廳的觀衆被告知這部電影來自于某著名文藝片導演,另外一個廳的觀衆被告知這是一個電影學院畢業生的初作品。作為一個實驗,對照着兩組觀衆對于片子各有什麼評價。事實上,實驗做了,關于這個實驗的過程也拍了。
“生活在北京的麗麗”也是一個方案。觀衆看到了麗麗“冷漠地刷手機”,因此而對她做出了各種評價。可是你們知道真實的麗麗的人生嗎?“生活在北京的麗麗”或許能讓觀衆警醒,我如何有資格通過一個鏡頭來判斷一個人?
但所有的方案都推翻了。
《如意》老老實實回到了最初的拍攝現場,老家,一個要拍天意的導演,迎接天意給他的一場死亡,一場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