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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中的男性多數衣着破爛、身無長物,更不用提幹淨整潔。

能說會道者多數做起了算命先生,嘴裡哼着古樸神秘的調子為人看運算财,養家糊口。

心術不正者,則終日走街串巷,幹些偷雞摸狗的買賣。

但大多數,則是選擇将一日三餐作為終極奮鬥目标,以天為被以地為床,成為了每次市容工作中的重點打擊對象。

而其中年輕些的女性或是由于家裡丈夫的逼迫,或是被人诓騙、或是實在走投無路——塗上豔俗的濃妝,過量使用各種叫不出牌子的劣質香水,招徕為她們肉體付錢的客人。

他們活躍在背陰的世界,他們中也許有我們認識的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邊緣群體。

他們是社會的底色,是我們都相當熟悉,卻從來也不會想去深入了解的一類人,文藝創作者們,自然也不會選擇這樣不符合大衆審美的描繪對象。

而徐童導演顯然是其中的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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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中國傳媒電影學院高材生的他,選擇将鏡頭對準了乞丐、算命先生、性工作者等社會邊緣人物,扛着攝像機深入到了他們的生活中去,拍攝出《麥收》《算命》《老唐頭》《赤腳醫生》等多部優秀紀錄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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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其中的《算命》評價最高,講述了殘疾算命先生曆百程,以及來找他算命的一系列人物的生活故事。

曆百程弟兄四個,各個都有殘疾,而曆百程又是兄弟四人中殘疾最早的,打小就被幾個兄弟欺負,爹媽死後祖宅分給了大哥,他便無處可住,在外漂泊,靠給人看相算命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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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這種帶有明顯封建迷信色彩的活計,自然是不被現代社會所接納,老曆頭因為腿腳不好,城管抓人清攤每次都少不了他,算命所得的收入也就隻能供他勉強度日。

但曆百程有一項,在他的交際圈中甚至算的上優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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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個老婆。

老婆的名字叫石珍珠,用曆百程的話說:“名字倒不賴,但聽着就不太吉祥,她一個傻人,吉不吉祥都不給她看那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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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的時候石珍珠穿着件大紅色的短袖,意義不明的沖着鏡頭大笑,她自然是聽不懂的,或者根本記不起發生在身上的所有事情。

石珍珠十幾歲就沒了父母,打娘胎裡出來就聾啞傻殘一身的毛病,哥嫂待她極差,搭了個簡易至極的窩棚供她居住。

一年四季住在個四面透風的窩棚裡,連個炕都睡不到,到冬天冷的整晚上嗷嗷亂叫,下了大雪哥嫂也不準開門放她進屋,平日裡的吃食也就是吃完的鍋裡刮下一兩碗飯,用以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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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百程雙腿殘疾,生活拮據,靠給人看相算命過日子,這樣的條件也很難有人家願意把女兒嫁過來,四十年來一直形單影隻的過着生活。

直到一九九四年,曆百程聽同行提起哪的莊子哪個村有這麼一個啞人,不受家人待見一年四季住在個窩棚裡,他便動了心思,石珍珠同村人的關系找到她的哥嫂。

經過一番讨價還價後,石珍珠的身價從三百塊降到一百四十塊,從石珍珠哥嫂手裡将她買下來,來年的五月份兩個人扯了證,就這麼過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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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珍珠沒有生活自理的能力,曆百程給她梳頭,喂她吃飯,給她洗臉擦身,不為别的,就是想讓自己的生活裡有個女人,有個伴侶。

“心眼可好使了。”

曆百程說着話瞟了一眼坐在旁邊嗚嗚呀呀的石珍珠,又沖着鏡頭說道:

“要是下雪的話,她先起來把這院子的雪給掃了,把别人家門口的也掃了。”

許是徐童導演的提議,拍攝過程中曆百程帶着石珍珠回了趟她娘家,這距離石珍珠上一次見哥嫂,已經過去了七年,隻是這七年的時間依然沒有沖淡她對哥嫂的懼怕。

她一反常态的收斂了笑容,噘着嘴坐在土炕上,用眼角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身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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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地方,那小棚子。”

曆百程指着院裡的一個石棉瓦做頂的棚子說道:

“這就是石珍珠當年住那地方,起碼住了得有十幾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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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順着曆百程指的方向拍過,原來小棚子已經改成了羊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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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曆百程打這兒,花了一百三十塊錢把石珍珠領走。

鏡頭一轉,石珍珠倚着欄杆,怯生生的望向之前她十幾年前的住處,而另一邊,棚子裡的小羊也正好望向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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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自己的家,石珍珠一直都是局促不安的神情,隻有面對鏡頭時,才又換回呆傻到燦爛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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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曆這次回來,從乞丐朋友老田處得知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他們共同的老友馬千,前些天被車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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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袋都撞成兩半兒了。”

乞丐老鄭也湊了上來,咧着嘴補充道。

對于這些乞丐朋友,曆百程也有自己的一套評價。

“老田這是,無組織、無門派的那個,散佛,不琢磨,不琢磨那個像正常人琢磨地怎麼種,怎麼給兒子上學……”

“他沒有那個思想了,沒有那個思維裡,也用不着生産那個思維力。”

“他忍啥啊,他也不生氣。”

曆百程語氣突然有些激動:

“人吃飽一家子,歡歡樂樂,也東不愁西不愁,餓了想法化點跟哪。”

“這話說得,人那沒樂趣啊,沒樂趣就不活着了,這話說得,太,太這個……”

曆百程向後仰頭,許是在斟酌用詞,随後他補充道:

“……無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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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乞丐老鄭,也對着導演抱怨起縣裡現在妓女的價格越來越高,提供的服務也越來越差,像他這種精力較差的老頭,經常花了錢還被妓女們嘲弄。

“我把褲子……老闆說,這可不中。那老娘兒們……你有陽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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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這掙錢挺不易的,幹這幹啥啊。”

老鄭還是咧着嘴的表情,訴說着招嫖過程中遇到的事情,腳步也沒停,帶着攝像機去他常去的那家按摩店。

“哎,這就是。”

站在一處窗戶被封死的平房前,老鄭伸手推了推門,沒能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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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鄭找的暗門子,原來已經拆遷走了,這讓他很失望。

而手頭相比于老鄭要寬裕一些的曆百程,則能花些錢喊妓女來旅館提供服務。

事後,導演問老曆:

“那找女人,弄得了嗎?”

老曆有些氣惱:

“那弄不了,我收石珍珠幹什麼,你說那廢話,你跟其他人似的。”

接着在吹噓完一段不太能播的經驗後,老曆又說道:

“現在再想跟她分開,不忍心,就是,就那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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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老曆兩口子又回到了燕郊,他們要準備些趁手的工具,去集上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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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郊的集市,通常是塵土飛揚、人畜混雜的混亂景象。

曆百程帶着石珍珠尋了處空地,将帶來的工具依次擺好,又安頓起石珍珠坐下,自己則從包裡掏出個黃色的绶帶,戴在石珍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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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鏡頭,穿着大紅棉襖的石珍珠再次顯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而绶帶上用毛筆寫着五個黑字:現代傻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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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珍珠面前擺着個用于盛裝零錢的電飯鍋,這顯然也是老兩口的謀生手段之一。

“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

曆百程揣着手,瑟縮着脖子說道:

“老天爺絕對不會的。”

果然,頂着寒風等了些時間後,曆百程迎來了一些顧客。

“火星照命,今年整體還行,身體欠佳,大事兒沒有。”

曆百程不緊不慢的給客人解釋着卦象。

“我還想看看哪年,要那個——”

“——要孩子?”

基于長久以來混迹江湖的經驗,曆百程早在面前的女人張口前就知道她的需求。

“你是屬牛?屬雞……最好是明年春季,趕到冬季前把他生下來,在這個虎年裡頭,虎年裡頭生下來……”

在長篇的解釋後,女顧客掏出了幾十塊錢,遞給了曆百程,算是算命的酬勞。

但老曆偶爾也會碰到些難纏的,比如算命錢也打算讨價還價的。

“這個小夥子你要懂的,不要講價,講價就求不成了,二十塊錢買啥啊小夥子。”

“三十行嗎,三十。”

小夥子調侃的說道。

“啊?三十,三十當然你要誠心給,那你是這個樣兒的,君子。”

曆百程比了比大拇哥,小夥子便也不再難為他,話題從價錢上岔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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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财運不通。”

曆百程數着一天的收入,老兩口在集市受着冷風幾天的收入,也就不過百十來塊。

曆百程曾經分析過,他的财運是與石珍珠的頭發長短密切相關的,今年财運不通的緣由,自然是因為石珍珠大哥未經老曆同意,将他老婆的頭發剪短了。

江湖人面對困境總會有一套說辭,但與大多數的怨天尤人不同,江湖人的說辭,更多的是寬慰自己。

這更應該讓我們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