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短評以及讨論區内,有一種論調還是很受歡迎的:小四兒代表的理想主義是美好的,但被這個現實的世界欺壓。雖然影片的結尾是小四兒(理想主義)捅死了小明(現實世界),但是小四兒這個少年對世界認知的幻滅同樣是令所有觀衆痛心乃至對他感同身受的,而小明則更容易被觀衆厭惡。

但是這部電影真的是褒理想,貶現實嗎?

我想到台大歐麗娟教授對《紅樓夢》提出的見解,與我原先讀到的大多數紅樓學者或主流解讀不同。主流紅學解釋認為,曹雪芹贊美賈寶玉“反抗封建禮教,鄙棄仕途經濟學問” ,鄙棄以賈政為代表的“讀四書五經為官進爵”的一套封建傳統。而歐麗娟教授認為,實際上曹雪芹本意真正的後四十回或者說結局應該是寶玉在大家族“落了片白茫茫真幹淨”的慘淡結局中,懊悔自己沒有聽進父親賈政的鞭策學一些仕途經濟,否則或許還能補救家族的不幸,至少也能夠保護一些大觀園裡的姐妹,比如史湘雲。這個觀點乍一看不是特别好接受,但仔細琢磨一下還是很有說服力的。因此在歐麗娟教授的這一套體系中,我們可以對《紅樓夢》做出三層解答:

第一層,看山是山。表面上,《紅樓夢》的結局是由于賈寶玉這個纨绔子弟不學無術不關心家族命運,隻知道自己快活混在女兒堆裡玩樂,導緻(或者說要負相當一部分責任)賈家落敗并毫無轉圜餘地。

第二層,看山不是山。這也是大多數的看法,将寶玉視為浪漫主義、理想主義的化身,從始至終不被封建禮教、現實世界所容納,最終随着衰落的大家族一同覆滅。注意,這一層面對寶玉以及其象征是持完全褒揚和同情的态度的。

第三層,看山還是山。這也是歐麗娟教授所解讀的層面,即賈寶玉所代表的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需要為自己任性拒絕接受現實的行為付出代價,而這一點區别于第二層,是不值得贊美歌頌的,或許有同情,但更多的還是批判。在書中,賈寶玉的浪漫、理想、無拘無束實際上是必須依托于前期大家族尚且強厚的實力、其他男性家族成員(比如賈政)在現實中做着他所鄙棄的仕途經濟,以及女性家族成員對他的無限包容溺愛。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人做他瞧不起的仕途經濟學問,賈寶玉又有什麼資格經營他的浪漫理想享受花前月下呢?因此在這一層面,懷着浪漫主義理想主義的初心固然是美好的,但也要認識到現實主義的必然性以及面對它的必要性,否則所謂的浪漫理想是很難存活的。

說回本片,它亦有三層。

第一層,看山是山。電影結局毫無疑問是悲劇,無論從現實層面還是象征層面來說都是如此。表面上來看,一個少年偏執地想要改變女友/現實世界,始終無法理解這個世界運轉的邏輯,也無法達成和解,最後殺死女友。或許這一層給人的啟示就是,不要太固執于自己的原則,不然隻會傷害他人毀滅自己。

第二層,看山不是山。很多人都能看到這一層,也就是象征主義的一層,即小四兒所代表的理想主義不斷被冷酷的現實傷害,因為無法做到像哈尼所說的“不要臉”,接受現實與其同流合污,最後走向瘋狂。這一層因為能引起共鳴從而對小四兒這個人物産生極大的同情,導緻一些評論對小明所代表的現實抱有很大的偏見,事實上這樣很不公平,或許也有沒看到第三層的緣故。

第三層,看山還是山。換句已經被營銷号講爛了的名人名言——“世界上隻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當你認清生活的本質之後,依然熱愛生活”(羅曼·羅蘭)。我認為要賞析這部電影必須認識到這一層。小四兒的毀滅固然是可惜的,引起理解與共鳴也完全是正常的,但這并不代表小明以及她所象征的現實世界就是絕對肮髒或者像電影裡小四所說下賤的、讓人看不起的,同樣小四和他的象征意義也絕非純粹美好偉大的英雄主義,相反也可以是懦弱、卑鄙的。其實小明既是現實世界的象征,也是替罪羊;畢竟少年真的無法改變現實世界,世界是虛幻的,但他卻可以真的刺向女友的肉體,挑個可以真的欺負的。小明和小四兒一樣是這個冷酷世界的受害者:有個體弱多病的母親、居無定所的生活壓力、光憑母親微薄的積蓄很難負擔得起的醫藥費、以及各路男性對她的騷擾追求(并非真心)……這種種都壓在了一個十幾歲少女的肩上,而她的無奈又有多少人能夠看見呢?她的圓滑、逢迎都是為了讓生活不那麼艱難,而這難道是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過嗎?正如同她對小四兒說的那樣,她不需要他改變她,她是不能被改變的,誰也不能保護她(特别在哈尼死了之後),她隻能依靠自己的手段努力在夾縫裡生存罷了。那些對她獻殷勤的男孩子,除了小四兒大概也沒有真心對待她的(參考小馬),既然大家都是逢場作戲各取所需,那又為什麼要苛求這個少女不許她世故圓滑為生存耍小心機呢?

說回小四兒,他的所謂的“浪漫主義”在很多時候也是對無意義的事情或人的執念,比如執着地要改變小明,如果看不起這個女孩,那你去找别的女孩就是了,何必最終害人又害己呢?該退一步的時候不退,這不是真的英雄主義,而是偏執。父親也是一個很好的參照,總是在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強調原則,不肯跟現實做出适當的妥協,也隻能越過越糟。我重申第三層的“看山還是山”需要區别于第一層,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是需要被堅守的,但這并不代表沉溺于自己的邏輯偏執行事。如果小四兒能認識到這一點,或許結局就是去教堂跟牧師會面,然後好好學習,最終他的名字也會出現在收音機的名單上吧——他依然可以做個理想中的少年,他的美好會因為與現實的和解而更好地保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