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的平遙電影節(展),我看完夜場回到西門外的酒店,剛要躺下睡覺就聽得窗外摩托車聲大作,一幫當地青年從KTV出來因瑣事争吵起來,雙方不住大聲互問對方羊駝,且不時伴随着摩托轟鳴和凄厲的車胎搓地之聲,折騰了許久,看這陣勢我以為要動起刀子來了,正考慮要不要報個警,須臾,車聲相繼呼嘯遠去,倏忽之間聲息皆無,街頭又恢複了以往的平靜,讓我不禁有些愕然。

隔窗看那些少年的形象,依稀便是《小武》中三兔、冬冬之類的樣貌,都是半大的孩子,斜跨在摩托之上神色桀骜,一臉的江湖氣息,20餘年過去小·小武們也長大了,世界變了許多,有些東西始終未曾改變,隻是有些人變了。

每一次來平遙,我都喜歡四處轉轉,和當地人一起坐坐公交車,或是去縣城的商業街走走,橫穿城廂之間,徘徊新舊兩城,感受這小小城市的煙火之氣,大多數人過來通常隻是停留在古城之内,或隻限于西門電影宮一隅,而我足迹所至,卻遍及這城市的各個角落,坊間田野,無處不至,至于原因,亦無他故,不過是有朋友在此罷了。

我那個朋友有點像梁家的“老二”,少年時即勤勉好學,一路厮殺終于考出了縣城,在南方的城市讀了大學又考了研,最後在包郵區找到了一份還算穩定的很好的工作,一年之中還家的日子寥寥無幾,也無意再回到故土,因為故鄉實在有太多不願再想起的人和事,若說不愛家鄉卻也不盡然,每每談至深處,無外一聲長歎。

有時候我在曙光路建行前的十字路口等車,夕陽之下看對面行色匆匆的當地路人騎摩托駛過,就常會想起《站台》中尹瑞娟騎着自行車迎面從古老的街道中穿過的一幕,晚秋的平遙氣候幹燥,勁風凜冽,空氣中彌漫着燃燒後的稭稈和煤渣的味道,甫一降溫便是冬日,觸手生寒令人難耐,每逢傍晚街上便常能看到年紀很輕的母親騎着摩托帶着已上小學的孩子匆匆駛過,臉上神色平靜無憂無喜,一副早已習慣了生活的漠然,想來留在故鄉的人大抵如此,無外乎找一份穩定差事,結婚生子,過早的步入了父輩們既往生活的軌道,一如《站台》的結尾,水壺聲響,嬰兒在啼,未來一目了然,注定平淡無趣,卻也很難說亦非一種幸福。

漫步在平遙的大街上偶爾還能看到拆遷了一半的當年的合作社、供銷社和國營工廠的遺迹,那熟悉的褪了色的淺綠門面、青灰的牆皮和醬色的标語招牌都像極了《小武》中的一幕幕場景,其實也不隻是平遙汾陽,九十年代初北京的郊區縣城差不多也是這個樣子,破敗的街道上常能看到小武式的人物晃晃悠悠的走将過來,滿臉的不忿和矜持,風景舊曾谙,失意落寞的青年任何時代都是相似的,又何嘗隻有小武那樣社會邊緣的扒手?也許是個高考落榜生,也許是因家境貧寒而過早放棄了學業卻不甘現狀的小鎮青年,抑或剛剛替班進入工廠就收到了下崗通知的工人子弟……

紛紛世情之下,落魄迷惘的又豈止是一代人?隻是如今縣城的街面上已少見無所事事的少年們的身影,因為他們白天多半去了網吧,晚上則三五成群相聚在了路邊的KTV和小飯館,至于與胡梅梅的故事,如今大概也是難得一見了。

在平遙離開電影宮的範圍,你若是有心向當地青年詢問,便會發現幾乎沒人聽說過賈樟柯和他的《小武》、《站台》,也根本沒人關心電影,乃至電影節,那都是與當地人毫無相幹的平行世界中的事物,既無興趣也無意關注,即便與賈樟柯本人在古城街道上擦肩走過也是無人認得的。

古老縣城的生活波瀾不驚,一如既往,小武依然是小武,崔明亮與尹瑞娟們的生活也依然在繼續,人間的喜樂悲苦總是相似的,一如在既定的戲台之上時常唱起那固定的幾出戲,主角配角總是熟悉的那麼幾個,時過境未遷,轉盼已廿年,改變的隻是區區表象,繁華過眼,苦澀依舊,不過如此而已。

或許,“不變的”隻有靳小勇和張晉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