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看到《沐浴之王》的預告片,我是很期待的,以為終于有人要以“搓澡”為題來講個故事了。哪知看後才知道,與我所想大異其趣。

關于洗澡這件事,于古有征。古人有“澡身而浴德”的說法,意思是洗澡這事不隻是洗澡,還暗含着澄淨心靈、陶冶情操這麼個意思在。由此,中國也就有了沐浴文化,也算是個中國特色吧。可即便是在中國,也不是各處皆然。南方人多習慣淋浴,一人一室,還要挂上簾子遮擋。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有南方同學初到北方來,他們在洗澡時總要經曆一番culture shock的。西北地區就更難了。那地方缺水,想洗個澡要從老遠的地方運水回來才可以。據說那兒的人一生隻洗三次澡,出生一次,結婚一次,去世一次。那麼,沐浴文化繁盛的地方也就是在中國的北方地區了。而說到北方的洗澡,繞不過去的就是澡堂子裡的兩宗事,泡澡和搓澡。

從前張揚拍過電影《洗澡》,由朱旭、濮存昕、姜武主演,我在小時候就看過。電影以老澡堂子清水池為背景,講述了一個在變革時代中有關親情的故事。其中也勾勒出上世紀末北京沐浴文化的末日圖景,算是一份很珍貴的圖像資料。但是影片對于洗澡本身那些事卻所提不多。事實上,就在張揚拍攝影片的時候,四九城裡的老澡堂子已經所剩不多了。北京最後一個老澡堂子金魚池拆遷的時候,也引來了各方關注。隻是雷聲大雨點小,後來也沒了下文。如今清華池雖然作為老字号還開着,卻也不是昔日的樣子了。吾生也晚,沒趕上澡堂子繁盛的時代,但所幸,趕上了個小尾巴尖兒,算是體驗過了。細想來,澡堂子真是個有意思的地方。那些有意思的人和事還總在我的腦海裡。

一早的時候,我家住在父親工廠的宿舍樓裡,那是個筒子樓,連廚房都是公共的,更侈談獨立衛浴了——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到院裡去倒尿盆。那時我們洗澡都是到工廠的公共澡堂去。我爺爺和我父親都是這個工廠的工人,我們就算是工廠子弟,所以我們去那裡洗澡是不要錢的。大人們把自己的工牌往架子上一插就可以去換衣櫃的鑰匙了,小孩子跟着進去就好了。等到稍微大一點,自己來洗澡的時候,就得跟櫃上的阿姨自報家門了。在這個熟悉的小社會裡,人們熟悉每一家門的事情。工廠的澡堂子裡,正中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池子。霧氣氤氲中,我坐在池子這邊就根本看不到它的那一邊,那就是我童年印象中的海!一堵矮牆砌在池子中間,将其一分為二。兩邊水溫不同,或熱或溫,任君自選。可在童年的我的印象裡,它們隻有燙死了和更燙的區别。人們三五成群地泡在裡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閑話。稍高一點的聲音就會在寬闊的空間裡形成來回來去的回音。上方最靠角的兩扇窗戶永遠是開着的,霧氣從那裡飄出去。時而也會聽到兩聲尖銳的鳴笛,也是從這兩扇窗戶中傳進來的。把角的地方是兩張用來搓澡的床,搓澡的師傅和每一位熟識的人點頭緻意。圍着澡堂子四周是一周圈的淋浴頭,趕上工廠下班的時候,工人如潮水一般的湧進來,人們會占滿這一圈淋浴。那時,霧氣瞬間就蒸騰起來了。連那兩扇開着的窗戶也看得模糊了。

後來,家裡裝了淋浴,就不常到工廠的澡堂去了。淋浴,在北方叫沖涼,一聽便知是個與夏天相伴的活動。既不能泡也沒人給搓,因此澡堂子還是必不可少的去處。華慶浴池離我家很近,在集體化時代那就是當地的國營澡堂。早先的時候這個澡堂占地很大,進大門先是一個大院子,院子東北角是帶着高高大煙囪的爐子,旁邊有一棵很粗的大樹,小孩子總要四五個人才能摟得住。就着樹,人們把燒爐子的煤都堆在那裡。進了正門,裡面一小塊地方先是交錢換櫃鎖的地方。分男女進入,一挑簾兒裡面豁然開朗。那是供換衣服休息的地方,真正的公共空間。如張揚的《洗澡》中表現的那樣,聊天的,喝茶的,下棋的,聽戲的,拔火罐的,眯一覺兒的……那是個自由自在的世界。再往裡走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澡堂子。後來澡堂子的買賣不好幹了,出讓土地,原有的地方開發了樓盤。大高爐拆掉了,樹砍了,院子沒了。大澡堂子被塞進了底商中。再後來,兩間底商隻剩一間,女賓洗澡在一樓,男賓洗澡在二樓。那時池子小了,水換的不勤了,顧客也都老了,好在總還是有搓澡師傅在。

在華慶洗澡,印象很深的是位張先生。他很胖,頭發稀疏,泡在池子裡像尊笑面佛爺一樣。這樣的外形已經夠讓人印象深刻的了,他還總随身帶着一個大個的保溫瓶,就更特殊了。他是華慶浴池的常客,我總見到他,每每見他時他就已經泡得渾身通紅了。我初不解,他為何這麼能“泡”。因為大凡泡澡總要有一二聊天的人,就是陌生人也要借故聊起來才能泡得起勁兒,自己幹泡很少有人能像張先生這樣池子裡一坐就是半天兒。後來與搓澡的張師傅熟了以後,他告訴我說,原來這張先生患有尿毒症。他喝水多了排洩不了,難受,可是不喝也難受。他就借着泡澡多喝點水,讓水份順着汗腺排出去。經他這麼一講我才恍然大悟,因此對這位張先生印象也更深了。

再有印象深刻的就是這位搓澡的張師傅。我從上六年級起,就每周末必到華慶來洗澡,其時在華慶搓澡的有兩位師傅,除這位張師傅外還有一位。雖說都是搓澡,可這二位的手法大不相同。張師傅搓澡重在一個“爽”字,尤其是搓後背,那真是一種享受。那搓澡巾好像是就長在他手上似的,沿着脊柱由打脖頸直下到腰窩,力道也足,那可真是穩準狠!我跟他說我給這一下起名叫力劈華山,他也就笑笑不說話。另一位師傅,我與之不是很熟,故而也不知道他的名姓。這位師傅搓澡占一個“細”字,邊邊角角、旮旮旯旯他都能給您搓到了,經他的手你是很難自己再搓出點東西的。正所謂“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顧客們也是依着自己的習慣選擇不同的搓澡師傅。久而久之的,老主顧們也都有自己常找的師傅。話又說回來了,這也正是澡堂子留人的地方。一個好的搓澡師傅離開了,就帶走了一大批主顧。一些客人認準了這位師傅,隔幾條馬路也要找到他那去洗呢!我也是因為常找張師傅,時間一長,我們爺倆兒也就熟了。印象最深的是張師傅說過一句話,他說搓澡這一行啊,那真是聰明人不想幹,糊塗人幹不了。這話後來我越想越對味兒,要不說這人找着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貪多了嚼不爛,伸手夠的不長久。

如今,樸素的大衆澡堂越來越少了,一心一意搓澡的師傅也越來越少了。洗浴中心的搓澡小哥們不聊社會新聞,不聊人情世故,不聊一日三餐或是老家的外甥女。他們是半個推銷員,熟練介紹各種沐浴産品。彼時我躺在那裡的情形正應了那個成語,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前幾天去一家“城市溫泉養生中心”洗澡,我正在搓澡時旁邊又來了一位聽聲音約莫五十歲上下的大叔。未等搓澡小哥開口,大哥先說道,給我刷最貴的那個,但是我什麼都不打,你就給我好好搓,搓幹淨了就行。那二十分鐘,“賓主盡歡”!無獨有偶,這樣的場景,近幾年我見到的越來越多了,你說不好這是中年人的鄉愁,還是與時代的妥協,抑或是和資本的和解。隻是每每想來都覺得可笑,在現今,追求“簡單的美好”,反而是一件最奢侈的事情。

如今洗浴行業也算是又興盛了。東北的洗浴中心不知為當地拉動了多少消費。之前看豆友們發的帖子,沈陽的洗浴中心裡還有書吧,這是真的激發了我的好奇心,很想找個機會也去看看。各地以洗浴為主題的場所也不在少數。小到一些洗浴中心、養生會館,大到商務會所、溫泉小鎮。服務設施也是多種多樣,藥浴、沖浪、按摩、汗蒸……就簡簡單單搓澡這一件事,就有各種套餐,鹽浴、奶浴、紅酒搓、花瓣搓……甚至還有各種一條龍的服務。五光十色,撩人耳目。可我總是覺得,明明是人和人貼得最近的事情,如今卻越來越遠了。電影《西安事變》裡,蔣介石在華清池接待來人,和他說如今我們是“袒陳相見”了。可就是這樣最可放肆袒露自己的事情現在也被搞亂了。

我以為人們應當珍惜在澡堂洗澡的時候。那時我們如新生兒一般赤條條坦誠相待。脫去衣衫所攜帶的價值符号每個人生而平等。靜靜地泡在水中任思緒自由地飄蕩,想一切的事情,也可以什麼都不想。在搓澡的時候感受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喚醒輕盈的靈魂。在走出澡堂大門的那一刻,昂起頭感受迎來的春風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