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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上期簡單介紹了餘華的小說《活着》,這期讓我們走近小說中的主人公福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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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特殊地點,也活在世界各地

(1)活着首先是活在時代裡


在《活着》一書中,主人公福貴生于舊中國農村的一個地主家庭。


在舊中國的農村,相對于廣大貧困的佃農,福貴出生的家庭物質條件是充裕的,但抛開對比,從客觀上講,福貴的家庭仍處于物質條件匮乏的舊時代大背景中。


正如身在明朝的人無法想象沒有皇帝的世界,身在當今的我們無法接受有人毫無根據地獲取特權。經濟發展水平、社會制度、社會思想,在曆史發展的每個階段都有所不同,人的生存首先是生存于大的時代背景下,然後才是生存于具體的社會關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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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福貴首先要看他所處的時代背景。首先是時代背景塑造了福貴這個人物,舊中國的地主有錢但普遍文化水平不高,用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解釋,可以說福貴家是遠遠達不到自我實現這一最高層次的,福貴無從接受文化教育,于是他的精神世界幾乎全部來自生活經驗,他的人生觀也是十分原始而樸素的。


相對固定的時代使得福貴這個人物一生大的軌迹并沒有什麼懸念,地主的身份使他得以虛度前半生,時代的變化又決定了他必然不會長久維持地主身份、不會脫離農民的身份、也不會思考活着有無必要這一類問題。


(2)活着是全人類的活着


正如餘華本人所說:“所有的不同都無法抵擋一個基本的共同之處,人的共同之處。人的體驗和欲望還有想象和理解,會取消所有不同的界限,會讓一個人從他人的經曆裡感受到自己的命運,就像是在不同的鏡子裡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形象。”


餘華和很多有所建樹的作家一樣,總想通過小說通過某個特殊的人物來寫一些規律性的東西,那種東西被反複描寫了上千年,幾乎自從人類文明存在以來就開始被描摹,那種共性的東西就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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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貴是特殊的人物,但他又是普遍的人物,他是虛構的,又是真實的,他既存在于特殊的時間特殊的空間,卻又可以在其他很多地方被找到。


從旁觀者的眼光來看,可以說福貴是一個活在舊中國、新中國初期的普通農民,他命運有點悲慘,但如果你把自己喚回曾經痛苦的記憶中,你也可以說福貴同時還是一個人,他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能感受歡樂與痛苦,他的選擇我不曾面對,但他的處境和态度,我好像也曾有過。


我們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同理心這一品質,不管是在生活中對人,還是在閱讀中對人物,它都能使我們在思考時視野變得更加開闊。


(3)再普通的活着都有不普通的悲痛


1混沌少年時

福貴出生在地主家庭,家有良田,房舍,還有一位老雇工,是典型的小康之家。他渾渾噩噩長到婚配的年紀,進城看到米行老闆家的漂亮千金家珍,便讓父親去提親,接着毫無波瀾地娶了妻,成了家。


意料之中,婚姻對于這樣一個纨绔子弟而言并沒有多大影響,家庭是父母在打理,孩子是妻子在照顧,福貴照樣以嫖賭渾噩度日。


這樣的混沌終于将他推向困境,在家珍懷着二孩有慶期間,他迷上了賭錢,妓院老闆在骰子上做手腳,便可以操控着福貴時輸時赢,慢慢地使他上了瘾。沒有多少文化也沒有社會經驗的福貴容易被算計,這也是預料之中的。


在不斷輸錢不斷抵押的惡性循環中,福貴這個敗家子終于輸光了家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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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身份的轉變

輸光家産後,福貴一度不敢回家,走在路上,第一次想到了死,但他畏懼的不是即将到來的生活艱苦而是父親的打罵,可見此時福貴的心理是十分不成熟的,他在父親的照料下,自我認知仍處在孩童階段。


但福貴最終沒有上吊,他想着:賭債不會和人一起吊死,所以“算啦,别死啦”,從這裡其實就可以看出些福貴人生态度的端倪了,他的人生态度是很務實的。


父親也沒有和福貴拼命,他隻是在搬進茅屋後一天天地虛弱下去,不久便離開了人世。父親的去世可以說給福貴上了重要的人生一課,可以說父親去世後,福貴的苦難才真正開始。


家庭生活的重擔從此便移交到了福貴手中。從纨绔子弟到貧苦佃農,身份的轉變如此突然。但突然的變故好像并沒有給福貴造成太大的打擊,他很快适應了這樣的生活。種地以養家以交租,成日消耗在繁重的勞作中。


渾渾噩噩的福貴第一次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但這種艱辛隻是身體的消耗,對于精神的消耗還不算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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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差錯的充軍

作者對待苦難的主人公,讓他處于貧困的生活是不夠的,還要打破他生活的甯靜。一日母親生病,福貴去請大夫的途中被國民黨軍官盯上,蠻橫的軍官将其抓去充了軍。


福貴被迫遠行充軍,于家人那邊他是音訊全無,于他自己這邊更是不知家人的死活,兩者處于生死兩茫茫的狀态。在槍林彈雨和食物匮乏之下,福貴已經不指望回家了,但他的人生信條仍舊是務實的:好死不如賴活着。


在軍營中,福貴認識了小他很多的春生,兩人發展出了革命友誼,怎奈這個人物卻會成為他今後人生悲劇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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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妻兒的離散

全國解放後,福貴得以回家,這于他而言,已經是值得慶幸的事了。盡管回家後,母親已經離世,女兒鳳霞也因生病變成得聾啞。但好在一家人整整齊齊。所以期間他幾次将鳳霞送人又接了回來。


此後兒子有慶開始上學,家窮,所以有慶上學都光腳跑着去的,因為害怕會損壞鞋子。一家人生活過得艱苦,但他與妻兒平安,在經曆了動蕩的半生過後,這種最低限度的平靜已經是難得的幸福。


但意外總是會來,當時學校組織學生為難産的縣長夫人獻血,在無知的時代,有慶的血型恰好适配,無知的孩子像領受榮譽一樣站出來獻血,卻被庸醫抽血過度,被輕飄飄地抽走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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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貴去找縣長報仇,卻發現縣長正是當年的戰友春生,他心中的仇恨就拳頭像碰到了一團棉花,悄無聲息地把心愛的兒子背回去埋了,不敢告訴妻子家珍。


兒子離世的悲傷逐漸平複,生活慢慢回歸正常。接下來便是女兒的人生大事,福貴和家珍擔心聾啞的鳳霞會被人嫌棄,但命運這回還算友好,鳳霞最終嫁的人雖是個偏頭但是老實善良。


命運對福貴,總是先給一顆甜棗,再打一巴掌。鳳霞在生産時難産死去,多病的母親家珍受此打擊,不久後也離開人世。


連接着失去兩位至親,福貴的态度是:“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幹幹淨淨,死後一點是非都沒留下”。從這裡其實可以看到福貴對于生死已經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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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婿孫的離散

家珍去世後,福貴隻有女婿二喜和孫兒苦根了,他偶爾進城去看兩人,卻不敢把孫子留在鄉下,因為苦根不光是他的精神支柱,也是女婿的精神支柱。


命運殘忍至極,老實的女婿二喜在做工時被水泥闆夾死,留下苦根和福貴相依為命。


福貴帶着苦根,生活艱難,孫子常常吃不飽,一次苦根生病,福貴心疼孫子,給他煮了一大鍋豆子,讓他自己在家吃。


怎料幹完農活回家時,福貴才發現苦根已經沒有氣息了,苦根是吃豆子撐死的,這是現在的我們難以想象的貧窮,如此戲劇的情況增強了故事的悲劇性。如同有慶的離世一樣,苦根也走得輕飄飄地,悄無聲息,在物質極度匮乏的時代,人命如草芥。


福貴說:這孩子不是嘴饞,是我家太窮,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難得能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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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平靜的夕陽

曆經半世紀,福貴看着親人一個接一個相繼離世,他的家庭從三世同堂到如今隻剩下他獨自一人。


等到他養雞養鵝終于存夠了錢,他還記得和孫子苦根的約定,去市場上買牛,因為他還記得他父親曾告訴他的話:雞長大了變成鵝,鵝養大了變成羊,羊大了又變成牛,我們啊,也就越來越有錢啦。不管現實怎麼變動,都沒能擊垮福貴心中的希望。


去市場上買牛那天,福貴遇到了一頭待宰的老牛,老牛滿眼淚水,打動了福貴,于是福貴将辛辛苦苦存下的錢買回了一頭老牛,鄰居笑他:那牛比他還要老。


福貴在老年自顧不暇之時,卻還懷着悲憫之心。買牛事小,卻同時出現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意味深長。小說開頭,福貴對耕田的牛喊着“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小說結尾,夕陽中福貴牽着牛回家:“今天有慶、二喜耕了一畝,家珍、鳳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還小都耕了半畝。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說你了,說出來你會覺得我是要羞你。”


福貴買下體弱的老牛,在常人看來不可思議,但福貴就是福貴,他不覺得年老有什麼可憐之處,同樣他也不覺得自己可憐,他對于生活卻有着自己的理解,他通過樸素的經驗體會到了生活的寬廣——經曆無論結果好壞都是自己主動應對過的人生。


福貴經曆了太多苦難,但他仍然選擇以積極的态度去面對生活,無論生活抛過來的是什麼,他都接住,适應,然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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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社會的活着、意義與抑郁

如果要說我們生活的時代和福貴生活的時代有什麼不同,我認為是社會流動性的增強:在當今這個社會,你有機會成為任何人。但改變仍主要來自于你的個人努力,換句話說,這确實是一個奮鬥的時代。


這種機會剛到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充滿幹勁,滿懷信心,這就對應着舊中國階級制度被推倒後新中國剛成立的那幾年。


發展到現在,經濟水平已經有了極大提升,對于食物的追求已不再是大部分人生活的重心,而追求個人價值及社會價值的實現成了我們這代人的奮鬥目标。于是可以聽到,大多數人時常挂在嘴邊的幾個詞是:意義、價值。


如此,我們的需求走上了更高的層次,與此同時生活的面貌卻還是一樣,苦難難以預測,意外也可能會來。福貴的苦難我們仍可能會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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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苦難重重下人生意義的追問在這個意義渺茫的時代常常會讓我們面臨一個讓人倍感憂郁的問題:如果我們的大部分選擇隻是對生活被動的接受,那我們在多大程度上是自由的?主動放棄生活是否代表着我對被動處境的反抗?


然而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似乎是沒有盡頭的,因為你隻能以一種辯論去推倒另一種辯論,你将可能處于無盡的辯論和自我懷疑之中。


你想一想,如果現在福貴遭遇的苦難一齊朝你湧來,你能承受得住嗎?在至親一個接一個離你而去時,你能堅持住繼續活下去嗎?我想大概是不能的。


據英國醫學雜志BMJ研究,在1990-2016這27年間,全球自殺死亡率上升了6.7%,看到這組數據,我們可能會脫口而出:這似乎是表明,在當今社會,我們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已有所退化。


為什麼我們會變得更加“脆弱”?不是我們更加虛弱與敏感了,而是因為我們的信念被擊垮了,我們對于人生意義的問題沒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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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貴與西西弗斯

如果人生的真相即是大部分由苦難組成,我們又該如何理解、如何去面對?


我想在這裡可以用西西弗斯的故事來給我和大家一些安慰。


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是科林斯的國王,人間最足智多謀的人,他一度綁架了死神,讓世間沒有了死亡。但因觸犯了衆神,諸神為懲罰西西弗斯,要求他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由巨石太重,每每未上山頂就又滾下山去,于是他隻能不斷重複、永無止境地推動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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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哲學家、作家加缪有一本著作叫《西西弗神話》,這本書就是針對古希臘神話展開的一篇哲學辯論。但很多人看不懂這本書,原因就在于它包含了大量的哲學思辨,是思維與思維的較量,加缪的哲學觀屬于當代哲學流派中的存在主義。


這一派認為,存在是無意義的。加缪提出人對于存在無意義這一現實應該認識和理解,并且主張人們采取在現實中主動選擇,保持勇敢,主動實踐,以自己的行動來賦予自身的存在意義的做法。


西西弗斯和《活着》以及活着的意義有什麼關系呢?


衆神認為西西弗斯的勞動是無效無意義的,他努力然後前功盡棄,從結果上來說他從沒成功他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但如果從過程而言,其實還有另外的理解。


加缪是睿智而犀利的作者,他毫不掩飾,在書中探讨了一個詞:荒謬,所謂的荒謬其實是指活着本身無意義的這種狀态,欲望得到了滿足我們會無聊,欲望得不到滿足我們又會痛苦,我們總是徘徊在這兩種狀态之間,這就是所謂的荒謬,無論你成功或是失敗,你都是在被動接受。


而所謂的意義必須是主動意識到的而非旁人的評判,所謂意義必須是針對個人而言的,而非從旁人看來的意義。


所以加缪認為,西西弗斯知其不可而為之,知道無法做到但仍然堅持去做,即為西西弗斯對荒謬或者說無常命運的反叛,這種反叛不是他的被動接受,而是他的主動選擇,選擇接受痛苦,和無意識被動接受痛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選擇主動接受已經使得人生具有了某種意義。


餘華在《活着》中,其實隐含了對西西弗斯處境的回應,也在某種程度上與加缪的觀點不謀而合。


請看餘華在序言裡所說的:


“《活着》裡的福貴就讓我相信:生活是屬于每個人自己的感受,不屬于任何别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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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何去何從

在風起雲湧的時代,平凡人物的命運如浮萍,經曆一點變動的打擊,生活就可能被擊得粉碎。從富裕地主變成貧農,從家人團聚變成孤寡一人,這些變動之中,除了賭錢輸光家産有福貴個人微弱的作用外,其他大部分都是他無法控制無法預料的。


時代、社會以及其他的因素,都是我們無法掌控的,但在這樣的被動處境中,我們能夠選擇的其實隻有個人态度。


意外曾接二連三地奪走妻子孩子孫輩的生命,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抛在世界上。夕陽下,白發蒼蒼的福貴說起往事,面色平靜:“這輩子想起來也是很快就過來了,過得平平常常。我是有時候想想傷心,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家裡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親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擔心誰了。”


可見他對于這一切并不是混沌的,他清楚地知道這些苦難的重量,也知道生活的無常,但他在看清這一切之後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活着。


有時處在有意識之中,會比無意識被動活着更加艱難,但盡管艱難你卻是清醒的,此時的痛苦和歡樂都那麼真切。


我不相信未來一片光明也不會喊這樣的口号,我所知道的是,如果說不确定是真相,美好和殘忍都可能會來,那意識到這一點而非逃避、意識到不可為而為之,才是英雄。


在旁人看來沒有意義的事,在自己這裡你仍然堅持,這就是這件無結果的事對于你意義。


最後,再次把餘華的話送給大家:生活是屬于每個人自己的感受,不屬于任何别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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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筆:阿丘

編輯:如沐書單

圖片:網絡 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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