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申克的救贖》的叙事,本質是一場救贖。

救贖,是一個屬于耶稣的詞語。所以看一遍《肖申克的救贖》,如同看一遍聖經。

《肖》的故事完整呈現了《聖經》叙事,而且融合了舊約和新約。無怪乎這本電影在西方電影之中有着一種近乎超然的評價和影響力,因為其思想的内核,清晰呈現了《聖經》的救贖表達。

基督教文化裡面有一個詞,叫做原罪。原罪是因為一個女人開始的,《肖》之中的主人公安迪,也是因為一個女人,因為女人的背叛而進入了監獄。亞當夏娃被趕出伊甸園的實質,就是進入了象征困厄和苦難的人世之獄。不是上帝驅趕,而是因為自我堕落。監獄之門本是關閉着的,總是人自己打開,然後走入其中。

人世如獄,是說人世不是無憂之地。人常受到誘惑,是人出賣了本有的一切。

這是舊約,一切從原罪開始。影片表現的肖申克監獄的建築,從外觀來看是一座城堡,驟然之間分不出是監獄還是教堂。

原罪的意思是,不是你犯了錯,而是與生俱來的問題。有的宗教文化愛談前生後世,對今生不可解的問題,甚至不惜利用上一輩子的行為來進行因果勾連。而面對前生之因和今生之過之間隔着的那段黑暗,不是通過耳聞目睹認定,需要通過信。用信連結,解釋起來容易,論證卻麻煩。

其實原罪的核心,是談如何面對自我之中那些連自己都不認可的部分的問題。在這方面,儒家不同因果之說,從父子孝道來談如何接受的問題。父親給予你起點,是你的基礎組成部分,想拒絕卻無法割舍,他的一切你必須要接受和面對,代表了必須要承認父子一體。

如何對待自己的父親,繼承和接受不屬于自己的部分成為自我,這是一個極為深刻的命題,可借鑒滲透原罪的意識。孝道代表的是儒家文化的高度,提出了這樣一個獨特但不是唯一的解決思路,隻是今人難解。

在影片之中的表達是,安迪沒有謀殺妻子,是一個無罪的人,但無罪的人卻進入了監獄。不是他的問題,但需要背負這樣的罪,不該承受的卻要遭遇,正是要面臨這樣的困頓,才顯露出救贖的意義。如同我們每一個個體,要面對暴食、淫欲、貪婪、憤怒、懶惰、傷悲、自負和傲慢等種種問題一樣,這一切的原罪出現在自我之身,不是通過選擇,而是本能爆發。再現實一點,譬如貧窮和父親,我并沒有選擇,但命運需要我承受,并為此付出代價。

無罪而受難,代表的是所有人的處境,其中的《聖經》的原型是耶稣。據說他的受難,是為了衆生。自耶稣而後,世界被改變,影片之中的安迪也是一樣,自他而後,肖申克監獄得到了改變。

表現無罪,是為了證明人可純潔;無罪而承受,是為了啟示出路。

人總是虛弱,尤其是在面臨誘惑的時候。安迪無疑是強大的,但不是大多數人所認定的強大。在他第一次進入肖申克監獄的時候,甚至被瑞德認為是柔弱。因為他看上去高高大大,但是柔和文弱,不同于一般所認定的有着堅強的内在和強大的外表,他并不盛氣淩人。

普通人認為的強大,其實歸根結底不過是三個字——“不在乎”,隻有不在乎了,才會做得到任意對待。儒家認為,世人所謂的堅強,不過都是忍心,是把自己恻隐的念頭壓制住。關心,是一種溫柔的表現,會被認為是軟弱。人的惡劣,在于對溫柔者的漫不經心,以及對疾言厲色者的小心翼翼,所謂的欺善怕惡,是内心缺乏敬之修持。儒家提倡的是不忍之心,最有名的例子是孟子對齊宣王不忍殺牛的肯定。

初入監獄,一場賭博牽引出對于内心的考驗,充滿妙意。堅強不是疾言厲色,而是能夠承載和承受什麼。世上更為強大而直接的暴力,不是來自某一對象,而是來自環境。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暴力無處不在,内心無法适應,或者說環境本身就是暴力。

監獄就是暴力的化身。它的暴力到了何種程度?從典獄長的話之中可以知道。

典獄長宣布了兩條規定,第一條是不可任意呼神。

什麼是不可呼神?按照中國人的說法,有另一個表達,叫做叫天天不應。所謂人窮則返本,勞苦倦極,則呼天;疾痛慘怛,則呼父母,這幾乎是人的本能。但是不可呼神,意思是在這個絕境命運之中,你沒有呼神的權力,因為你是犯罪者,你所承受的一切痛苦折磨,都是應該的,連神也不會搭救。

你犯的錯,不可被原諒。你進入的監獄,是無神之地,不受神的庇佑。

當然,從典獄長本身而言,他規定這一條,自然還有一個别樣的用意。在這個監獄之中,他要塑造自己如同神一樣的地位。不可呼神,既代表他是對的,也意味着他有着神的權柄。他沒有想要代替神,但他要神的地位。如同他說的,信仰歸于神,賤命歸于我。

借助神的信仰權威,塑造的卻是自己的權柄。讓人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麼肖申克監獄的建築如同教堂。

在這樣的設計之中,監獄有了信仰、文化和人世的象征,一切有為,都足以成為人心的桎梏。這使得影片在貫穿人類文明形态之上,有了一個非常有力的貫穿。在監獄這個意象之中,讓人有了更多深入化的思考。真正的監獄,并非隻是困住人的肉身自由之地,真正的監獄來自人的内心。

當安迪光着身體,進入牢籠,就在這場老囚徒們的賭博之中,感受到了對于監獄的第一個印象。在此之中的大部分人,靠折磨新人取樂。他們調戲、恐吓、捉弄新進入這個環境的每個人,并利用來賭博。這是一種心态,我所承受者,你終将也要承受,我因此得樂;我所承受者,你現在才來承受,我因此不滿;我所承受者,你現在已經承受,我因此快活。

在新人面前,他們作為先來者,竟有了一絲自得的榮耀,似乎從作為施暴者的行為之中,他們轉移和轉嫁了監獄帶給他們的一切,在那一刻,老囚徒們與監獄融為一體,換取到了片刻的自由感。

為虎作伥,意思是被老虎吃掉的人,成為了老虎的傀儡,引誘其他人來被老虎吃掉。背後的邏輯是,我所承受的這一切,你憑什麼不承受。這不是一種傳承,而是可怕的傳遞。将悲劇和恐懼一直傳遞下去,因為不希望自己獨自成為受害者。

每個人來到世上,都要經曆這種傳遞的洗禮。重物隻在柔軟的肩膀滑落,壓向另一個肩頭。

人們并非不知道這是不好的,隻是習以為常,反正大家都這樣。老囚徒們故意遮蔽了自己的恻隐和同情,在心态上與原本奴役自身的力量靠近,折服強者,将自己僞裝成為強者。但這種僞裝簡直不堪一擊,在第二天得知那個胖子被打死,所有人都是一愣,當安迪問起他的名字的時候,老囚徒們内心驚悚,以為自己内心的恻隐被人發現。

恻隐是内心的本質,所以盡管環境惡劣而受到壓制,但仍時時顯露,讓人手忙腳亂。對于他們而言,憐憫,早已毫無價值。不是因為不相信憐憫,而是因為見證了太多次憐憫無用的事實,這才是不信的來源。

所以當自己顯露憐憫,會有擔心被人發現的惶恐,而被自己發現,則會感到羞恥,憤恨在兇惡之地,自己仍是弱者。羞恥之下,立即惱羞成怒,當即對安迪惡言相向。

不欺負人的人,會被人欺負。

安迪初步感受到了,何為監獄?同情和憐憫仍在,人們已不表現,是因為這對現實的改變毫無用處,所以才漸漸為人所抛棄。也是因為很多人,隻能做到憐憫,而憐憫之下與之匹配的行為是什麼呢?事實是,什麼也做不了。

如同那值班的黑人囚徒說的,什麼也做不了,隻是等到屍體變冷。讓人主動禁止憐憫的地方,便是監獄。

同情和憐憫無用嗎?因為隻有同情和憐憫,沒有後續。人們似乎更願意把愛和關懷留給動物,比如老布克救助的傑克,是一隻鳥。如孟子說,今恩足以施與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

安迪感受到來自監獄的第二個印象,則是錯亂。他遇見的是包格斯三姐妹。包格斯他們不是同性戀,但卻熱衷于此類追逐。如瑞德解釋說,三姐妹也不是圈中人,但在監獄之中,總得找點滿足。

抛開對象,隻求刺激,是人的錯亂。意味着人放棄了正面面對過程,直接攫取結果。他不是要面對外界,隻是需要滿足自己。這是沉迷在了自我感受之中,選擇回避這個世界,不再正視。既然不再正視,那麼就會随着自己的感受,而對這個世界任意妄為。

包格斯他們體現的是一種狂态,沒有原則,沒有規矩,也沒有條理。是人在壓力之下的失态,更是崩潰,就如被用力擠壓的橙子,終于會向四周迸裂。

他不知道自己最終要實現什麼,隻是被一股力量推動着,一定要這樣做。這不僅僅隻是包格斯,也是安迪。當我們看見包格斯身上的欲望,就要看見安迪身上的欲望。假如順從了欲望,那麼安迪就會是包格斯的樣子,也因為拒絕了欲望,安迪身上都是傷痕。

但即便沒有包格斯,在監獄之中,安迪要拒絕欲望,也一樣會承受這樣的來自身體的痛苦。欲望之中,沒有理性,隻有目的。要克制這樣一股來自身體的本能,安迪就會渾身是傷,是不是包格斯,有沒有包格斯,并無分别。

影片之中,安迪面對包格斯他們的時候,總在無人之處,無人幫助他。欲望的突襲,也是如此,是自己的事,無人可以幫助。所以明白了,有了包格斯,就可以把内在欲望,外化成讓人看得見的襲擊。

監獄是什麼,是一種限制。為什麼叫包格斯三姐妹,據說耶稣曾經三次拒絕惡魔的誘惑。

假如從宗教而言,直接就是一種禁欲;從命運而言,則是限制人的無限滿足。人是不可能實現無限滿足的,偏偏在欲望的推動之下,人總是趨向于無限的滿足。即便成為帝王,随心所欲的擁有一切之後,就會開始渴望長生,以便永久的擁有。但監獄不同,是無視人的欲求,連基本的滿足也不會給。

上天造就了人,卻不給人完全的滿足。甚至命運可惡,給與了有些人太多,卻對另一些人極度的吝啬,甚至造就了冷漠,讓一些人毫不在乎其他人經曆了什麼。讓人無奈,不知解脫。

安迪承受了這一切,同時也拒絕了順從欲望。他是強大的,體現了自己的堅持的人,可以成就自我。

安迪這個名字,應該是來自希伯來語Adir,意為“強大的”,源于《聖經》。

所以安迪和開始的胖子不同,他對于新的環境不是拒絕,而是适應,這就是強大。對于欲望,不是順從,而是克制,這更是強大。而在适應之後,則是參與,但他參與的方式,不是和那些老囚徒一樣被同化,而是發揮自我,則是帶着高明的強大!

融入環境的标志是得到朋友,影片之中主動表達了安迪成為了瑞德的朋友,可以享受到瑞德的照顧,獲得外派任務的機會。參與環境的标志是發揮自我,所以在外派的過程之中,安迪抓住機會,為獄警哈利提供了幫助。

值得注意的是,他不是谄媚式的上前邀寵,而是先挑釁般的激起了對方的怒火,最終實現的是要對方付出報酬。這意味着,安迪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将事件性質落實為一次交易。我可以付出,但我需要回報;我有價值我很清楚,你們要尊重我的價值。

看起來是每人三瓶啤酒,實際上是安迪由此确定了日後的基礎,我不可以被驅使,但可以被收買。安迪主動展示了溝通方式,讓别人明白了該如何與他打交道。人都是懶惰,會更願意選擇直接的、可見的、确定了的方式。當發現一個人可以被收買,往往就不會選擇用暴力去使之屈服了。

同時,安迪沒有喝啤酒。這一點看似無關緊要,或者隻是如影片台詞的迷霧,瑞德的理解,安迪隻是想體驗自由感。瑞德的解說,就是安迪的心思嗎?恐怕未必。

這是一種表達!表現了安迪的行為,是創造而不享受。他為身邊的人創造了利益,但自己卻并不參與,這體現了他的格局。如果安迪也喝了啤酒,說明他也是樂于享受這種交易的利益的,會讓他的行為瞬間庸俗化,那就不是安迪了。

身邊的獄友什麼也沒做,但是卻享受到了他帶來的好處,他自己卻不享受,這表明了他的純潔。雖然才剛剛完成交易,但是從這一點結果的不同,就可以知道,他不是為了自己。如何證明不是為了自己,自己不享受其利益結果,就比什麼語言都更為管用了。

曆來号召為人者,隻從一點分辨真假,那就是你是否從中獲得利益。為人謀福,是好的,但有的人依此而活。

安迪這樣做的時候,露出神秘笑容。之前對他大小聲的獄友看見,拎着啤酒走上前,神态扭捏,有幾分不好意思。安迪的強大,他可憐人,不隻是停留在嘴上,他可以照顧人。這一瞬間,獄友的恻隐生動,虛僞的暴力頃刻崩碎,還原為人。

瑞德說安迪想體驗自由,這是一句充滿理解的話,是他在理解安迪。不可否認,這句話有着極高的高度,說明瑞德能夠深入地理解自由的價值,才能說出這樣的話。若不知自由的真意,他不會覺得自由是一種享受,也不會這樣去理解安迪。

可惜的是,瑞德錯了。安迪的神秘微笑,并不是因為在享受自由。如果安迪是在享受自由的話,那說明他的行為還是為了自己,還是在享受交易帶來的結果,還是參與了其中,從交易之中獲取自己的利益。

在這個層面上,享受啤酒和享受自由,是一回事。但實際上,安迪在享受另一樣東西。一種遠高于自由的價值,一種能夠實現自由的價值,一種真正理解了自由的價值。這一層價值是瑞德所不能理解的,也是他的交易和安迪的交易形成本質不同的原因。

安迪做到如此,才有了和瑞德下棋的資格,正如影片的節奏,在這之後,安迪和瑞德下棋。注意他們當時正在玩的棋盤,棋子一半紅,一半黑。安迪說:下棋,是帝王的遊戲!

是的,這是兩個對手,真正亮明立場,開始博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