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名 鐘孟宏《陽光普照》
父權,在東亞家庭文化中幾乎是一個無法回避的話題。它如同一個絞肉機,将無數小孩富有活力的身體與頭腦打爛攪拌成一塊塊工整的午餐肉。這也是阿豪自殺身亡的根本原因——當一個家庭,父親即使不在場空氣都是凝固的時候,這似乎成了他唯一的一個出口。
焦慮,憤怒,恐懼。本片導演鐘孟宏極其精準的把握住了時代氣息,這部叫做《陽光普照》的電影也根本不是叫我們撥開雲霧見光明,恰恰相反,它在告訴我們要正面自己的黑暗之處,直面崎岖操蛋的人生,沒有人可以替我們選擇自己的人生,隻有我們自己,隻能是我們自己。

這個世界上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維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暗的時間都各占一半。 前幾天我們去了動物園,那天太陽很大,曬得所有動物都受不了,它們都設法找一個陰影躲起來,我有一種說不清楚模糊的感覺,我也好希望跟這些動物一樣,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
第九名 李滄東 《燃燒》
李滄東電影裡的所有人物好像都帶有一些非現實性的影子,從《詩》裡的美子到《密陽》申愛,再到本片裡的三位主人公,他們好像都與世俗無關,從日常的瑣碎中逃離出來,吐納着煙霧。鐘秀,惠美和本各自代表了他們所處階級的精神狀态,無聊,虛無,以及溢出身體的自毀傾向。
整片電影都在讨論着現實與想象之間的界限,比如那隻從未出現的貓但在不斷減少的貓糧,燒廢棄的塑料大棚和殺死居無定所的少女的關系,這一切真的發生過嗎?不知道,無論是作為觀看者還是講故事的人本身,都不知道,世界靜默如謎,沒有人能看見一點關于它的輪廓。
我們唯一知道的一點是,鐘秀最後開始寫作了,他拿着上流階級抛給他的素材,沾着惠美的人血饅頭,幻想着把刀插進了本的身體裡。

别想着這裡有橘子,忘掉這裡沒有橘子就行了。這就是全部了。
第八名 杜琪峰 《黑社會》
本片的英文名叫《選舉》,一個相當儒雅的片名,似乎是在告訴觀衆“大佬,我們黑幫也搞民主的好吧,”似乎他們也挺懂規矩的,但是當電影剛開頭告訴我們是小圈子内部選舉的時候,完了,那就等着開打吧!
實際上《黑社會1》拍的相當克制,幾乎所有的暴力都隐藏在看不見的暗流下面。舉個例子,吹雞出車禍躺在醫院裡的時候,阿樂的律師走進來,隻是拿出了一張報紙,上面是一則新聞報道,一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被一輛大卡車碾成了碎片,鏡頭切回到吹雞呼吸機下流出的眼淚,這時,你就知道,跟看似莽撞的大D相比,誰才是真正的狠人。
與《黑社會1》遍布全片的春秋筆法相比,《黑社會2》則更加肆意更加直接,誰更瘋狂更沒有人性,誰就能取得最後的勝利。但是,到了影片最後,尤勇角色的出現,給整個系列鋪上了一層更為恐怖的底色。
不管是黑道還是白道,太陽永遠是紅色的。

石廳長:“謝謝合作。”
第七名 森田芳光 《春天情書》
上世紀九十年代,互聯網像一根巨大的電纜把整個世界的鋼筋水泥連接起來,在高大的建築物之上又構建出了一個新型的城市空間,換句話說,城市的延伸。
森田芳光用那個年代新興的媒介表達了最古典的愛情觀,在現實中,兩個脆弱敏感的人也許一碰就化,但是在網絡中的虛拟情景下,交流擁有了可能性。
全片最令人動容的是兩人都決定用數字圖像的記錄進行兩人的第一次會面,通過記錄,将圖片保存,放大,新一輪的想象開始了,互相凝視照片裡像素極低的馬賽克圖像也能成為一種極度的浪漫。
所以,機器不一定也總是冰冷的,對嗎?至少在上上個十年,《春天情書》告訴了我們存在的可能性。

人類常因無聊的想象力,而積攢了許多壓力。
第六名 霍猛 《過昭關》
1974年,德國導演赫爾佐格得知電影屆前輩艾斯納病危的消息後,他立即抓起一件夾克,一個指南針,一些必需品和一個筆記本上了路,準備從家鄉慕尼黑徒步前往巴黎。在書裡,他寫道;“我踏上了通往巴黎的路,我堅信如果我靠雙腳走去,她就能活下來。”四十年後,一萬公裡外的中國農村,李爺爺也帶着自己七歲的孫子,騎上一輛摩托三輪車,去千裡之外看望時日無多的老友。
很多人批評本片過于工整,刻意,所有的轉折都在觀衆的預期之内。其實,在現實主義的體系來看的确如此,但是在我看來,本片更偏向一種寓言式的表達。所有人物作扁平化處理,所有故事情節為支撐故事背後那個巨大的暗流所服務。但是在情節設置上,本片又不乏新意,比如那個拿起助話機,在廣闊的平原中聲音飄蕩如終結者的養蜂人;爺孫兩在祖墳旁關于“爺爺的爺爺”的對話;都有着簡單,而又直擊人心的力量。
老一輩如伍子胥般闖過了一個個人生的關卡,在死前身邊連一個可以一起回憶過去的人都沒有。
我們是不是在一些事情上得了集體失憶症呢?

鬼就像老虎一樣,你見得多了,對他了解了,慢慢你就不怕了
第五名 韋斯安德森 《青春年少》
提起韋斯安德森你會想到什麼?“色彩達人”,“裝修大師”,“強迫症”,這些都是影迷們給這位自帶冷色調氣質的美國導演貼的标簽。當然也正是如此,舒适的色彩搭配,精緻的電影構圖,都是他的立身之本。這也使得安德森導演倍受奢侈品廣告業的喜愛。
但在這部韋斯安德森28歲拍出的作品裡,更打動我的其實是故事背後隐藏的少年心氣。MAX,一個會寫點劇本的眼鏡男,整天幻想着如何震驚整個學校(不是世界,世界對他來說太大了);赫爾曼,一個除了有錢什麼都沒有的成功商人,偶然之間成為了忘年交,又同時愛上了同一個女人(對她來說,這兩個男人一個太小一個太老,最無法忍受的是他們都出奇的幼稚),然後一起失戀,最後,在一場舞台劇後,max這個小孩和赫爾曼這個老小孩開始試着跨出舒适區,開始學着長大。
小孩子每天都在想着長大,大人總是想着回到年少。就像電影裡的台詞“你就像那些快艇的船長一樣” “但我已經出海太久了”。維斯安德森電影裡那些身份互換的大人和小孩總是讓人啼笑皆非,但是青春是沒有終點的,王朔說“别叫什麼老師,我還在青春期呢!”所以,“making your time”and“rush more",我們都還年輕。

“你就像那些快艇的船長一樣” “但我已經出海太久了”。
第四名 園子溫 《愛的曝光》
2002年,園子溫的《自殺俱樂部》使他一舉成名,片中,五十四名女高中生手拉手卧軌自殺的奇觀給世界範圍内的觀衆都帶來了巨大沖擊,這個鏡頭被制作成gif圖,至今仍不時在互聯網上間歇性流傳一段時間。5年前,15歲的我也是在一個微信公衆号的恐怖片盤點文章裡看見了這個gif圖,然後在評論區打下了兩個字”惡心。”
當然,如果園子溫隻是依靠着這個路數的話,充其量隻是一個制作精良一點的B級片導演,作為一個高中就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過詩歌的人,抱負絕對不止于此。2008年,這部長達四個小時的《愛的曝光》的橫空出世,震驚了世界影壇。
園子溫喜歡怪胎。而且,他更喜歡的是把怪胎們放在極端險惡的外部壞境中,去拷問“存在”的意義。《愛的曝光》也是如此,在這四個小時時間裡,園子溫無惡不作,撕裂和噴灑的血漿飛濺在屏幕的每一個角落,搖滾,LES,亂倫,宗教,偷拍,《愛的曝光》就像一個cult電影的機器貓口袋,隻要你想看到的,這裡全都有。
“愛”是這部電影一切的根源。死闆的教父哲和狂野的少婦熏之間的愛,優對父親關愛的渴望,洋子對佐素麗(哲假扮的)的同性之愛,邪教頭子古池對優的變态之愛,以及優對洋子的糾結矛盾而又好笑的純愛(每次見到洋子,優都會控制不住的勃起)。圍繞着這幾段關系,兩個破損的家庭,兩個缺愛的少年,一個在背後控制一切的恐怖邪教浮出水面。他們相互折磨,相互拉扯,最後就像在攝影機的曝光下,一點點的發現了“愛”的真相。
能把一個少年的勃起拍的好笑不難,但最後當我看到哲面對洋子勃起的畫面時,我差點我哭出聲來,我隻能說,真有你的,園子溫。

我知道我找到了我的聖母瑪利亞
第三名 黑澤清 《x聖治》
一部恐怖片,沒有鬼怪,沒有jump scare,沒有一驚一乍的音樂,整部電影中,攝影機隻是作為一個旁觀者與角色保持着适當的距離,然後把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隻是,當你回過頭仔細想想,這個旁觀者到底是誰呢?我們的視點是跟随誰的角度在動?不知道。就像片中的間宮問道:“我們是誰?”
這也是本片的真正驚悚點所在,在不知不覺中,我們也真正被帶入了片中的世界,被成功的“催眠”了,我們跟着電影裡的水流,蠟燭的火光一起發呆,然後,慢慢的你就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帶入到了兇手們的角度,這時,黑澤清也完成了對觀衆的“催眠。”
在沒有任何異樣的日常裡,在一個海灘,在一個普通的警察局,在餐廳,被“催眠”的人們紛紛拿起手邊的兇器,一臉淡然的刺向自己身邊最親密的人。而攝影機背後的那個旁觀者,他的臉上會是什麼表情呢?

我們是誰?
第二名 杜琪峰 《槍火》
本片的英文譯名為《任務》,大緻概括了本片的主題,五個保镖像完成橫版過關遊戲一樣,通過完成一個個任務,找到最後的大boss,最後成功保護老大,完成任務,領取到獎勵。看到前四分之三,大多數觀衆可能都會認為這部電影和傳統的九十年代港片沒什麼區别,單線程的故事,俗套的兄弟情,除了片中三場化靜為動的槍戰戲,完全看不到早期銀河映像電影的影子。
其實,本片真正的厲害之處不僅在于反類型的槍戰戲以及那個名垂影史的結局,大量動作潛文本和台詞潛文本的運用使得僅僅九十分鐘的電影密度極高。舉個例子,第一場槍戰戲後,阿鬼和阿來之間的沖突到和好,一共隻用了三分鐘的時間就講的清清楚楚,整個過程能動手絕不設計台詞,但人物弧光和刻畫已經交代的十分完整。
關于本片的結局,阿mike是不是老大派來的間諜,其實并不重要,他們要瞞過的對手并不是阿mike,而是如何在不破壞社團規則和維持社團穩定的情況下留住阿信的命。在阿南給阿鬼交代處理阿信的對話裡,“殺”這個字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的,阿南說:我以後見不到他了吧。這也告訴了觀衆,灰色操作空間存在的可能性。就像被大家津津樂道的那場踢紙團的戲一樣,五兄弟齊力配合,都沒有背叛各自的信任,演好了最後一場大戲,把社團狠狠的玩弄了一把,也狠狠的騙了一把屏幕前的觀衆。
一個紮實的劇本,是《槍火》之所以成為杜琪峰最浪漫,最具男子氣概的代表作的最根本的原因。

一天是社團的人,一輩子都會是。就算你金盆洗手,隻要社團需要你,你都不可以拒絕,因為可能有一天,是你需要社團呢。除非你混不出名堂,又沒有仇家,那就可以撤底擺脫社團了。替社團辦事,其實隻是一份工作,不過這工作的規矩比較多。而且,犯了這些規矩的懲罰,不是被扣薪金或被開除,而是會丢了你的命!
第一名 園子溫 《庸才》
暴動。
在一個午夜,住田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後,行走在311大地震半年後滿目瘡痍的大街上,一個病态的男人指責着這條街上的所有人都是混蛋和蠢貨。住田覺得他很有趣,跟着他走了一路。一個小型樂隊正在街頭唱着歌,他們唱着“飄舞的花瓣輕觸臉龐和秀發”,男人轉身去了隔壁的五金店,抽出一把小刀,沖向了樂隊主唱。
住田說:“我也好想殺了這個男人。”
園子溫電影裡的暴動,不僅僅是指幾十個人沖進某個場所破壞什麼東西,更是指一種極端的情緒。
原作漫畫沒有明确的時間背景,而園子溫将背景設置在311日本大地震後,用“末日感”取代了原作中望不到盡頭的頹廢。15歲的少年住田立志要做一個“平凡的人”,計劃着初中畢業後,就着手接手家裡經營船隻的工作。但在母親離開,父親在外欠了一大把錢後,這個夢想離他越來越遠了。深深迷戀住田的茶澤想淨辦法要幫住田走出陰霾。在住田弑父後,一切都開始走向毀滅。
在原作漫畫的結尾,住田在生活開始好轉,就快要被茶澤拯救的時候開槍殺死了自己。
但是在電影的結尾,在一聲槍響後,從廢墟中站了起來,抱起了茶澤。
也許在園子溫的心裡,那一槍,住田殺死的是内心中那個暴動的自己。

蒼蠅掉進牛奶,黑白一目了然,一切我都知曉,除了自身之外。
2020年,時間過的太快,好像居家隔離的那些日子在不知不覺間就被蒸發了,整個世界都沉浸在一種末日将至的情緒中。人們帶上了口罩,交流的出口被蒙上了一層陰影;足球場上空蕩蕩的隻有二十二個球員,球員進球後慶祝動作不知道獻給誰;歌手們對着空無一人的座位唱歌,回聲有點刺耳。
還好我們還有電影,讓我們能在屏幕裡想象現實,和朋友們一起交流感想,或許,在看完一部偉大的電影後你還可以試着拿起筆,去創造些什麼。縱然外面的世界有多麼的黑暗,但在這兩個小時裡,總歸是光明的。
所以,2021年,請攝影機不要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