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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某個午後,走在永甯門旁的古街上,穿過陽光,我偶然也會突發想象,在南京,是否也有這麼條街,陳舊、吵雜、人來人往,他朝着那家書店走去,面容笃定、滿眼期待,盛滿了愛和欲望。

從點題的角度而言,在眼下這樣溫潤、宜人的季節,看一看《春風沉醉的夜晚》(下文簡稱《春風》)無疑是最合适不過的,當然了,并不是小清新式的風,甚至有些許背離了人們以往對「春風」二字美麗的遐想。

這是婁烨眼裡探察到的南京、春天和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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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以劇情為導的電影,一個好劇本來托底相當于成功了大半,此片當年一舉摘得第62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的最佳編劇獎(梅峰),同時也被提名為最佳影片,這無疑是對創拍團隊勞動成果最大的鼓勵和肯定。梅峰本人是北電文學系的副教授,在電影藝術領域也出版發表過衆多研學成果,《不成問題的問題》是其主要導演、編劇代表作,本片獲第53屆金馬最佳改編劇本以及最佳男主角(範偉)獎,足證明其能力。其實早在《紫蝴蝶》開始,梅峰就已經着手參與影片文本上的創作和策劃工作,一直延申至後來的每部作品,這兩位可以說是珠聯璧合,有1+1>2的化學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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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說《春風》,從片名去理解作品,可看出導演顯然借鑒了郁達夫的作品《春風沉醉的晚上》。在影片中這本書是男主王平喜歡的、愛念的,尤其在影片結尾畫面定在淩晨霧蒙蒙的天空,兩人依偎,一人念着書中的文字,此時音畫互聯,極為點題。從「情緒通感」上來說,郁達夫本人寫下自我當下的困境和心情,而這似乎與影片裡故事、人物本身兼具的氣質氛圍相吻合、照應,兩者或許有些許共通之處。而影片的英文譯名《Spring Fever》則更加凝練,淡淡的詩意。「夜晚」可能比「晚上」來的更正式、文學性更強些,也比較适合作為一種名稱和符号來概括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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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結構上來看,故事情節上并不複雜,可以把影片分為前後兩部分,前面大段圍繞着王平、王平妻子和姜城的婚姻偷情關系來展開,後面至結尾則更為簡單,三人同遊再到各自離散。人物的對白台詞量都不是特别大,叙事節奏平穩甚至緩慢,中間的一些轉場導演多用一些豎直的字幕旁白,文字内容為詩句,像是一種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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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風格上依然真實、原始,紀錄片式的拍攝,偶爾一些透過門縫、窗戶的窺探視角,可以說沿襲了導演一貫的特色。剪輯上沒有太多所謂混亂、刺激感官的東西,反而能看出剪動痕迹較少,更貼近故事發生的邏輯時間。鏡頭畫面上,導演除了拍攝人物角色之外,也更多得給到一些靜物或環境,比如開頭兩朵在水池裡的花、以及後來姜城胸前紋身的花、夕陽下的碼頭、陰雨蒙蒙的山林等,可能是種暗喻來一同構成影片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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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層面,除去當年還青澀的陳思誠和譚卓,這裡不得不誇下秦昊。其實直到現在我一度都認為秦昊老師充分擁有〝可彎〞的潛質,看了《春風》我才明白他的同志氣質從哪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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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裡的姜城是個徹底的同志,且在同志圈有一定的名氣,經常出沒于地下酒吧亞文化聚集地,愛好變裝表演,愛穿花襯衫、欲望繁盛,花花公子的做派。在電影裡,秦昊為了诠釋好這樣離自身較遠的邊緣人群,應該是做足了社會調查功課,無論是偶爾露出的陰柔騷情還是與男友的偷愛交歡,都是那麼的渾然一體、自然真實,這是一個直男演員極難達到的技術高度,以緻于到現在對他的印象中還是有散不去的Gay氣,在這之前大陸電影裡出現過的的如此令人信服的同類角色私以為是《藍宇》裡劉烨扮演的藍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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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而言,影片大體保持一種克制、緩慢和詩意的态勢,但有些片段仍能給予人難忘的觸動。

揭穿

(視頻内容是王平發現妻子跟蹤他的照片後發生争執)大衆對于「同妻」群體的關注讨論,在近些年社會對「同志」系列問題的重新認知的過程中被逐漸發現、提及,無疑,他們是婚姻的犧牲品和受害者。而在當時影片拍攝年份2009年,這樣敏感、被忽視、被掩蓋的不光彩在當時有誰敢于關注,并大大方方地展示?婁烨做到了,他是大陸導演最早一批敢站出來講這件事的人。〝我的攝影機不撒謊〞,他的确能做得到這一點,這就是他NB的地方,切實地關照,對邊緣人群的關照。相對于去年金馬大熱的台灣影片——《誰先愛上他的》,同樣講述這樣的一種人群,用各種鬧劇更為幽默、戲谑地傳達了所謂〝愛最大〞的價值觀念,相比之下,婁烨向我們展示的,同妻的生活困境、婚姻困境更為真實,也更加殘酷。

你也這樣拉他的手嗎

歌曲、配樂依然是婁烨電影裡少不了的亮色,而《春風》則選用了一首看似很爛俗的《那些花兒》讓主演們唱現場、原聲收錄。抛開其唱功不說,這裡三人唱K的戲我認為是全片最佳。她看到自己依賴的人與别人(還是同性)親密,一時便不知道如何擺放自己在三人行中的位置,委屈、難過。他默不作聲,遞上紙巾,伸出手欲做安慰。她沒有任何的埋怨、嫌棄,隻是輕聲問:〝你也這樣拉他的手嗎。〞

我并不理解,這種心态是出于包容還是理解,反正瞬間啊覺得這個角色特别幹淨、清澈。話語落,吉他聲響,空氣中無比溫暖和美好,婁烨終于給了點我們期望的,人性裡善良的東西,哪怕一點點,都很治愈。包括最後三人嬉鬧後,李靜的獨自離去,讓這個角色升華,她是裡面最有韌性、最能理解人和愛情,也十分清楚和明白退出的時間點的女性。

花開花落自由時

全片最好的一處剪輯和字幕運用,導演才氣乍現的高光時刻。

這裡的妙有兩處一是妙在色調由暗到明的過渡轉換,同時也實現了情緒和情節上的轉換;二是字幕的放入,與鏡頭畫面極為貼合。(原文出自宋代詞人嚴蕊的詩作《蔔算子·不是愛風塵》——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其實還有音樂的襯托,民族彈撥樂器的給人風清明朗之感。

有的時候,看到别人身上的紋身,時常會揣測一個人要去紋身的動機是什麼,圖案、符号背後又有什麼意義。看到姜城的紋身,好像明白了些。刀疤和花紋入皮膚,随之镌刻下的是過往的一段記憶和一個人,這當然是很有意義的。紋身這個行為也代表了人物本身對生活、對自我的态度,用紋身的方式總結過去,繼續前行,這也是一次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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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出自《頤和園》和《蘇州河》之後,影片相對于前作來說,各個方面的成熟度更高,尤其在題材選擇上,婁烨跳出了以往比較私人、偏執、略神經質的文藝氣質格調,轉而關照起社會上的道德性話題——同志、同妻等,在大衆看來,可能更接地氣了一些,不再是以前強調自我情緒的餘虹日記或是攝影師自述體。它用一種記錄片式的、淺刻畫性的鏡頭視角,把這些聽起來在當時十分敏感(狗血),且在生活中真實存在、悄然發生的一切,極其克制、完整地講述出來。包括接連在2012年上映的《浮城謎事》,婁導沿着相似的婚姻議題,關注到第三者、出軌等道德熱點之争,乃至于《推拿》——關照盲人群體,《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探觸到了家暴、官商勾結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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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細微觀察,「死亡」和「血」這類鏡頭在婁烨的電影畫面中被逐漸地被刻畫和放大。《蘇州河》裡酒後駕駛雙雙而亡、《頤和園》裡李缇望一眼飛鳥後的平身一躍(而這些導演都還沒讓我們直接看到血腥之事),但從《春風》開始,王平獨坐在公園長凳上用刀片劃開脈搏,鮮血湧出;《浮城》裡開頭的車禍、暴雨和泥裡的跟蹤和撕扯、喬永照欲掩蓋事實,拿起鐮刀對拾荒者(目擊證人)的一頓猛砸(雖已有删減,原版聽說更為血腥直接);以及《推拿》裡忘不了郭曉冬隻身對着鏡頭,用刀子一下一下劃開胸膛,猙獰的臉;包括最近上映《風中》裡的家暴、連小雲胸口刺穿的剪刀、三人焚屍、群毆打鬥、破碎的玻璃等等。人與人之間原始的暴力、沖突,混雜着性、欲望和愛,「血腥感」愈演愈烈,導演對這些的刻畫和展現也更為直接、粗粝,這是我從作品裡直接感知到的越來越多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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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不變的事情是變化。相信導演本人也在成長、也想嘗試和突破,這當然是好事。縱觀婁烨僅有的這幾部作品,不變的是,他的攝影機對準的仍生活裡蜉蝣一般的邊緣少數人群,他們的名字可能被忽視或者人品道德有存疑之處,但是他們真實存在着;變化的可能是導演不再滿足拘泥、糾纏于個體的性與愛,眼界正不斷在橫向拓寬,試圖以緊密内富張力的劇情和血腥爆裂的感官刺激進行推進,有所指向寓意,故此引發群衆共性和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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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拂過,無論是在南京還是在某處,該發生的一切正悄然發生,該離散的所有也都會走失,所有事情都是這樣的,會過去,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