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次眩暈:非主流希區柯克(8)希區柯克分身術:《辣手摧花》

(本文是2009年為《看電影·午夜場》寫作的希區柯克電影連載的第八篇。這次連載共12篇,選出12部相對“非主流”的希區柯克影片進行分析,期望讓讀者看到一個更為豐滿的希區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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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特派員》Foreign Correspondent (1940)
導演: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 Alfred Hitchcock
主演:喬爾·麥克雷 Joel McCrea、拉雷恩·黛 Laraine Day 、赫伯特·馬歇爾Herbert Marshall等

       1941年是希區柯克電影藝術生涯的一個小高潮。這年他有兩部電影在奧斯卡嶄露頭角,一部是《蝴蝶夢》,得到11項提名,最終獲最佳影片和黑白片最佳攝影獎。另一部是《海外特派員》,得到6項提名,但因其B級片的格局和娛樂化傾向明顯的類型片形式,未能斬獲任何獎項。盡管如此,希區柯克自己卻鐘愛後者,讨厭前者。因為《蝴蝶夢》的拍攝中,受到制片人大衛·O.塞爾茲尼克各種鉗制,許多想法未能實現。他十分不滿地表示,《蝴蝶夢》那最佳影片獎“是發給制片人的”。

      而《海外特派員》的制片人沃爾特·萬格卻沒有給希區柯克任何壓力,也使希區柯克的懸念設置、動作場景設計、特效制作等等才能得到盡情發揮,盡管影片的光彩被《蝴蝶夢》以及此後許多經典掩蓋,使之始終不能進入學者、影評人導論希氏時的主流片單。但這部失落的經典,卻始終可以作為一部類型片樣闆戲去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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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納粹德國勢力飛漲,《紐約環球報》的編輯很揪心歐洲形式,但報紙的海外特派員總是報上來無用的信息。為了尋找到一個敢打敢拼的“粗人”記者,他找到約翰尼·瓊斯做他的特派員。并再整個歐洲活動中化名為“亨特利·哈維斯托克”。

      哈維斯托克的第一份任務是采訪斯蒂芬·費舍,一個環球和平組織的領導。費舍舉行了一個宴會,向一位外交官範·米爾表達敬意。在路上,哈維斯托克遇見了正要上車去晚會的範·米爾,米爾邀請哈維斯托克一起坐車。在晚會上,哈維斯托克遇見了費舍的女兒卡洛。

      會議正式開始,各領導講話的時候,範·米爾神秘失蹤,費舍宣布這位尊貴的客人無法到場,而是去了阿姆斯特丹參加一場政治會議。《海外特派員》的懸念之旅,便從這神秘的消失展開。

商業樣闆戲

      《海外特派員》作為類型片典範,到今天對娛樂片仍有不可估量的标本價值。影片中許多經典場景、拍攝手法,我們時常還在大片中看到。從《海外特派員》的許多絕妙拍攝方法,我們能看得出希區柯克作為一個不斷的創新者對電影表現潛能的開發,在這部電影以及許多其他電影中,希區柯克都樂意創立新方法,為後人留下可供演繹的樣闆戲,對此後的商業電影、類型片發展有無可估量的貢獻。

雨中刺殺

      哈維斯托克跟随範·米爾的線索來到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政治會議。在會場門口,哈維斯托克驚喜地發現範·米爾走向會場,于是他迎上前去,但外交官此時卻仿佛失憶,完全不認得哈維斯托克。同時,一個持照相機的記者突然出現,請外交官面對他,好拍照片。鏡頭轉向這記者扶照相機的手,一把手槍赫然出現,範·米爾腦袋中槍,倒在雨中。

      這時氣氛被調動起來,而之後的追逐戲,今天看來也毫不過時。希區柯克安排大雨傾盆的會場門口站滿人群,人人手中撐開一把傘,槍響後人群騷動,殺人犯立即鑽入“傘陣”,鏡頭從高處俯拍,殺人犯在人群中移動,我們便看見“傘陣”的起伏。希區柯克用傘安排這種奇妙的躲避追逐法,畫面看起來十分有趣,同時增加了哈維斯托克追捕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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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便是如今動作商業片常用到的街道追逐。殺人犯逃到街上,沖人群開槍制造混亂。希區柯克利用步行的人群、行駛的自行車、汽車、電車将街道分割成複雜的空間,幾乎等同迷宮,哈維斯托克追逃犯也就分外辛苦,而觀衆則會因為各種車輛移動制造的危險心驚起來,不由自主要為主角擔憂。随後是追車戲,起先哈維斯托克跳上逃犯的車子想把逃犯扯下車,但自己卻滾落在地,随後他乘坐費舍女兒卡洛的車追上去,途中逃犯則不斷槍擊卡洛的車。

      這段追逐戲,拿到今天來檢驗,照舊放光芒,抓人心,今天諸多大片的追逐戲基本法則,沒有逃脫希區柯克留下的這則好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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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車逆轉

      哈維斯托克與卡洛駕車追逐殺手到一條鄉間道路,殺手的汽車詭異地消失在長長的路上。路兩旁空曠無邊,隻零落着幾座風車。哈維斯托克與卡洛以及另一個海外特派記者斯科特下車觀察,對憑空消失的汽車隻能幹瞪眼。直到哈維斯托克看見天上飛過一架飛機,并發現路邊一座風車的葉片逆風而轉,心裡知道這座風車必定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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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又是希區柯克懸念視覺化、電影化的絕佳例證。風車葉片逆轉是殺人犯給飛機傳遞的信息,是一則讓飛機降落的密碼。哈維斯托克循迹進入風車内部,果然發現殺手與另幾個人在風車内鬼鬼祟祟地談着什麼。哈維斯托克在風車内部經樓梯上到二樓的小隔間,發現真正的範·米爾并沒被刺殺,而是被囚禁,他得知被射殺的範·米爾是冒牌貨。真的外交官被綁架,是陰謀政治家期望從他口中得到一個秘密戰争條款,這條款将左右戰争局勢。

      風車内狹窄、複雜的空間是一處經典場景。風車内空間本來狹小,又被希區柯克用樓梯、閣樓、驅動風車轉動的巨大零部件等等元素分割成曲折複雜的布景,哈爾維斯特就要靠躲在各種障礙物後面來避免暴露。最驚險的時刻,是在閣樓小屋與範·米爾談話完畢,樓下兩個殺手上來,哈爾維斯特躲無可躲,幹脆直接爬上窗戶,外套卻被風車齒輪絞住,他隻得順勢脫掉外套,并趁殺手不注意,将外套從地上撈起來,随後立即翻出窗,吊在窗外。意識不清醒的範·米爾還将眼光望向窗口,殺手們循眼光望去,但隻看見一隻小鳥。這種總是在暴露危險邊緣徘徊的幽閉空間場景,日後在“希區柯克傳人”布萊恩·德·帕爾瑪手上發揚光大。德·帕爾瑪标志性的在曲折空間内的“跟蹤潛行”鏡頭,是希區柯克此種鏡頭調度的獨特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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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當哈維斯托克成功逃脫,并找來警察檢查風車。殺手、範·米爾、政客和藏在風車後面的汽車統統消失,隻剩下一個着裝邋遢的農民守門。這令哈維斯托克陷入無人相信的窘境。而剛剛風車内的一番曲折,也成為“不能證明的事件”,這又是一種慣見的、經典的設懸念樣闆——陷入危險中的人總不被相信,他必須自己解決自己的危險處境。

飛機墜海

      影片末節,一段飛機墜海的特效場景十分驚心動魄。70年前的電影視覺特效部門還十分簡陋,然而希區柯克沒有用虛筆避開難拍的鏡頭,而是迎着困難,利用道具創造從未有過的視覺奇觀,充滿激情地做開拓者。

      哈爾維斯特與另一特派記者斯科特追蹤費舍到逃亡的飛機上,費舍在飛機上對女兒做了忏悔。随後,正在大西洋上空飛行的飛機被海上一艘納粹驅逐艦擊中。飛機立即劇烈颠簸、傾斜、墜落。最刺激的一幕,飛機一頭刺向大海,攝影機在飛機内部越過駕駛員的肩頭拍攝,我們能看見海水不斷逼近,并在落水一瞬間迅猛擊破飛機駕駛艙前的擋風玻璃灌入機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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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當時,這一條沒有切換的鏡頭看上去神奇極了。 希區柯克為了拍好,特地利用米高梅片場制造的一個巨大的橡膠蓄水池做布景,并用紙質透明片制作窗戶,擺在蓄水池前,拍攝時透明片不斷逼近水箱,希區柯克按動機關,蓄水池的水被倒出,巨大的沖力将紙片沖裂。希區柯克很得意自己的這一創作,他說“任何攝影師都會納悶是怎麼拍的”。的确,今天電腦技術發達到了以創造任何聳人聽聞的可信效果,然而《海外特派員》中這将近70年前的畫面,從剪輯、調度、攝影等等方面來看,未有一絲落伍的迹象。


虛構的規則

      特呂弗曾強調過電影與真實的關系:“電影擺脫紀錄片以後,變成一種藝術。人們懂得了這不再是要複現生活,而是要強化生活。” 希區柯克深以為然,并終身以虛構為樂,并以虛構制造出諸多傳奇與偉大。成功的虛構是希區柯克偉大的關鍵,他對“真實”的生活沒有絲毫興趣,認為那是上帝的任務——“在紀錄片中,上帝是導演,是他創造了基礎材料。在故事片中,導演是上帝,他應該創造生活。”

規則一:制造激動

      1940年的《海外特派員》的題材與戰争時局有明顯的聯系,影片最後,特派員哈爾維斯特在德國轟炸倫敦時,冒着樓房倒塌的危險堅持在廣播間對美國聽衆進行現場直播。影片上映幾天後,轟炸機便真的出現在倫敦上空。盡管如此貼近現實,但觀衆看完電影後會發現,這種“真實”感并沒有随電影結束而帶入生活,我們感受到并記住的,僅有一部完美的懸念片所制造出來的緊張、激動的情緒。在希區柯克虛構的許多懸念情節中,如何令觀衆“激動”起來,則是至關重要的因素。“激動是懸念所必需的成分”——希區柯克如是說。而觀衆看一部懸念片時所期待的,也都不自覺地都集中在這種由懸念制造的“激動”情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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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則二:忘掉真實

      《海外特派員》最初的藍本是一名海外記者文森特·西恩的私人回憶錄《私人曆史》(Personal History),好萊塢一位獨立制片人萬格花一萬美元買下版權,并請編劇改編。這回憶錄最終到達希區柯克手中的時候,已經有超過15名編劇修修補補,經希區柯克定稿,已成為與原先描繪記者真實生活的書籍完全無關的懸念情節。原先回憶錄得以保留的部分,僅有對荷蘭風情的描繪。

      忘記真實是希區柯克的改編原則,“當基本思想适合我的時候,我便進行改編,完全忘掉這本書,我創造電影情節。”所以希區柯克不論改編小說或社會新聞事件,從不“尊重”作者或現實,他不會依據小說的字句、新聞的走向來拍攝自己的電影,他确認電影無法複印另一種講述形式的内容,電影隻能全新創造。也因此,希區柯克贊同特呂弗采訪他時說的一句話——一部傑作應是找到了它完美的形式,最終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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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則三:拉真實入夥

      希區柯克到達美國不久後,獨立制片人萬格将他從塞爾茲尼克手中借來拍《海外特派員》。與塞爾尼茲克做制片人時一貫的獨裁、控制欲強不同,萬格放手讓希區柯克實現所有的想法,從挑選演員到設置進度,都由導演說了算。但萬格隻有一個要求,他希望希區柯克能夠緊跟戰争時局,不論德國對哪個國家發動了怎樣的進攻,他都希望希區柯克能加到電影中去。

      希區柯克欣然答應,因為他知道這些“真實”是懸念片絕佳的裝飾品,他說:“我們還意外地發現另一條規則:如果能和世界上正在發生的重大時間聯系在一起,喜劇——驚悚——情節劇就會變得更有影響力。”于是我們在影片中看到範·米爾将戰争條款說出來時,真的會緊張世界大戰将與此有關。這種用可怕“真實”事件制造的緊張,與懸念情節本身的緊張相融合,便有一種将激動情緒放大的效果,觀衆們也将感受雙重刺激。但這種“真實”是為了令虛構更完美,是作為虛構的一枚閃亮的零件。

      讓“真實”進入電影的另一層意義,便是情節劇細節的紮實與可信,要創造一種“真實感”。希區柯克是以自己一套嚴密而富于想象力的懸念邏輯組織劇情,并用最好的鏡頭語言制造可信細節的。這層意義,也将使電影中的真實事件、現實背景在影響觀衆情緒上真的有效。

      也許是影片關于肮髒政治交易與醜聞的描繪十分“可信”,據傳第三帝國宣傳部長戈培爾也十分喜歡這部電影,并且公開評論:“這是一部一流的電影,是對犯罪學絕佳的闡釋,這電影無疑會令敵國的廣大觀衆産生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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