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59年之前,真正能稱之為“作者”的導演,奧遜·威爾斯,希區柯克,黑澤明,屈指可數。

因為電影掌握在制片廠手中。為了取得更好的票房,大牌明星,特定的情節編排,精美的布景道具,是組成一部作品的基本要素。

沒有資曆的導演,絕大多數隻能淪為整個工業體系中的齒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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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安德烈·巴贊的法國影評人不滿電影淪為賺錢工具,創立《電影手冊》雜志,帶着一幫年輕人,撰寫各類文章進行激烈的電影批評。

但是光說不練,是很難讓人信服的。

于是他的一衆下屬決定,自己動手拍!

弗朗索瓦·特呂弗是最快出頭的一個,他在1959年第12屆戛納電影節拿出了一部《四百擊》參賽,結果在27歲的年紀拿下一座戛納最佳導演獎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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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影開拍之際,安德烈·巴贊因病逝世,因此《四百擊》還是一部特别紀念巴贊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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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巴贊手下的得力幹将,在50年代中期所寫的文章備受肯定。其中一篇《法國電影的某種傾向》更成為了當時的“10W+”爆文,在電影圈子引發了軒然大波。有人覺得他是純粹想引戰,有人支持他的觀點。

在看了大約3000部片子後,他對電影拍攝有了自己的獨到見解。

其中一個重要理論是,唯作者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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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電影有一個作者,那隻能是導演。

導演決定了故事,決定了選角,決定了攝影,決定了風格。

作者的情感,需要融入其中。

真正的電影,該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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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擊》取材自特呂弗自己的兒時經曆,講述一個13歲男孩如何走向犯罪之路。

他親自挑選演員,挖掘出天賦異禀的演員讓-皮埃爾·利奧德。後者在1966年斬獲柏林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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飾演繼父的演員阿爾貝·雷米,長相與特呂弗現實中的繼父非常相像。

由于影片有批判父母教育不當的傾向,以至于有人說他抹黑自己的家人。

據說電影上映之後,備受壓力的繼父和母親離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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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與一般的商業電影區分開來,特呂弗還實踐了另一條重要理論,把攝影機拿到現實生活當中。

法國新浪潮對傳統電影的一條批評就是,攝影總是非常笨拙無力。

在《四百擊》序幕,跟随着主題配樂,攝影機在巴黎街頭漂流,靈動而自由。運動影像就在這部電影開始,被廣泛運用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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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衆透過攝影機所看到的,是真實自然的布景。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人工制造出來的假象,那電影終究隻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特呂弗的目标很明确,他要讓電影回歸到真實的生活當中。

讓電影和人類的生活、情感聯系起來,讓電影成為現實的鏡子,而非麻醉劑、興奮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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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達到目标,把攝像機從錄影棚裡“拯救”出來是不夠的,特呂弗還需要一個觸動人心的劇本。

《四百擊》的影響力從法國蔓延到了美國,與英格瑪·伯格曼的《野草莓》,希區柯克導演的《西北偏北》一同提名了1960年第32屆奧斯卡的最佳原創劇本,特呂弗證明了自己并非隻會紙上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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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極為成功的一個地方是,觀衆所看到的,不僅僅是主人公安托萬的各種遭遇,更是一個13歲男孩的内心世界。

普遍的說法認為安托萬是特呂弗童年的寫照 ,其中一個原因是,特呂弗說過,一個導演所有的電影,就是他一生的編年記。而他電影裡的主人公往往都叫安托萬。

《四百擊》裡的“安托萬”讓-皮埃爾·利奧德接連出演了特呂弗之後的多部作品,兩人算是合作了一個“安托萬宇宙”。

那顯然安托萬就是他自己的一個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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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對于《四百擊》,特呂弗并沒有說那完全就是他的個人電影自傳。

他把朋友的經曆,在報紙上讀到的新聞,甚至是一些虛構的情節,都融入其中。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所以後人不是把這種電影類型成為“自傳電影”,而是“半自傳電影”。

特呂弗的成功不但打響了法國電影新浪潮的第一炮,而且開辟出了一條新銳導演快速上位的捷徑。

那就是,長片處女作,拍半自傳電影吧!

就拿中國來說,姜文《陽光燦爛的日子》,賈樟柯《小武》,蔣雯麗《我們天上見》,都是對《四百擊》的一種高級模仿。

哪怕不是處女作也行,侯孝賢《童年往事》,羅啟銳《歲月神偷》,周星馳《喜劇之王》,隻要電影基本功紮實,投入自己的真情實感,高口碑作品簡直是信手拈來。

要說國外的例子那就更多了,總之在1959年之後,有了這條捷徑,作者導演開始井噴式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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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四百擊》。

講真這并不是一部特别“好看”的電影。

如果你不是對電影藝術特别感興趣,其實沒必要特地找來膜拜。

就像不是必修的學科,找其教科書來看,着實有些自找沒趣呢。

要是把電影作為專業,這會是一部必讀的教材。

作為精神食糧的話,這可以是一部引領你掙脫原生家庭和社會鉗制,喚醒純真的少年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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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的含義相當明确,意思是,熊孩子要擊打400下才會變成好孩子。

在許多人看來,安托萬就是個熊孩子。

他在課堂上傳閱美女圖畫,在牆上寫老師的壞話,曠課僞造請假條,為了不讓老師責罰自己,還謊稱自己的媽媽病危……

由于特呂弗選擇了跟随安托萬的視角講述,觀衆很容易就發現安托萬其實并沒有那麼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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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圖畫很多同學都有經手,他隻不過是一個替罪羔羊;

在學校不開心,總被老師責怪,那他自然不願意去學校,隻有在巴黎的大街上,他才能擁有自由和快樂;

母親對他一直很不好,甚至沒有潔身自愛,他出于無奈,出于恨意,才說了不該說的話。

安托萬确實犯了錯,但所謂童言無忌,隻要教育得當,他絕對能夠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哪知他繼父信奉的是“四百擊”的教育方式,一言不合就是兩個重重的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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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犯了稍微嚴重點的錯,總少不了恐怖的謾罵。

“養你這麼大,沒做點像樣的事情來!”

這句台詞應該很多人都倍感熟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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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老師拿自己來樹立威嚴,家裡父母當自己是出氣筒,倔強的安托萬不甘被這些大人欺負,他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生活。

他急切地想要成為大人,以便能犯了錯誤而不受懲罰。

好基友桌勒内與他志同道合,兩人商量各種“胡作非為”的計劃。

桌勒内的家成為了兩人的革命基地,不過兩人外出玩耍需要花錢,一直偷父母的也不是辦法。

為了能賺一筆巨款,他們決定去偷取安托萬繼父單位裡的打字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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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呂弗沒有去渲染加強安托萬心中的憤怒,隻是把他應對暴力的方式展現了出來。

電影要是落到制片廠手上,導演大概會被要求進一步激化安托萬和老師、父母之間的矛盾,把安托萬寫得更慘,去換取觀衆的同情。

偷打字機的一段,采取偷盜片的模式,加緊張的配樂烘托氛圍,制造強而有力的懸念感。

這麼做是可以讓電影變得更“好看”,但也容易讓失去冷靜和客觀,從而導緻觀衆失去自身應有的判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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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呂弗不想讓觀衆變成被愚弄的印鈔機,他要用紀錄片式的影像還原出被隐藏的現實,讓觀衆去發現和思考。

離家出走,偷打字機,進少管所,安托萬的這些遭遇,都是來自他的真實經曆。

他隻需把這些零碎的回憶提煉出來,無需多加修飾,就可以提醒觀衆,一些日常生活中沒有被重視的事情,可能就是一個人一輩子的陰影。

《四百擊》講述的事情,是安托萬成長路上揮之不去的陰霾,和一些偶爾探出頭的陽光,同時也是許多人的曾經,被深埋的曾經。

看見安托萬的童年悲劇,那些曾經一閃而過,也許一些錯誤,在未來就能避免。

或是告訴自己,給予每一個孩子更多善意,少一次擊打,少一片霧霾;

或是像安托萬一樣,在影片最後,逃出少管所,逃出家庭,逃出社會,往自由的大海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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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特呂弗自己不認為這是一部大作,但是時間已經把《四百擊》定義成了一部劃時代之作。

1959年6月電影公映後,法國電影新浪潮正式開啟。

拍電影和看電影這件事,從此有了本質上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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