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9月6日,費得裡科·費裡尼執導的影片《大路》在意大利威尼斯電影節上映,斬獲第19屆銀獅獎最佳影片。
一年前,也是在這裡,費裡尼憑借《浪蕩兒》攬獲了導演生涯第一尊銀獅獎獎杯,這一次,《大路》在銀獅獎上二度開花,再次将他裹挾進國際視野之中,也卷起了更高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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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得裡科·費裡尼(1920.1.20-1993.10.31)

回顧費裡尼的創作生涯,可以把《大路》看成是費裡尼的中場戰事,它既是費裡尼轉向精神迷航的發轫之作,又恰逢影史與曆史的轉型時刻,還是“愚人”傳統的再一次回歸與複興。

一 曆史與影史的轉型時刻:從窮街陋巷到精神世界

如果回溯當年《大路》獲得銀獅獎背後所蘊涵的意義,也許可以從曆史和影史的兩個維度去理解和考量。巧合的是,無論曆史還是影史彼時都正經曆着轉型時刻。

從曆史的坐标軸上看,彼時的歐洲正面臨着一個轉型時刻:開始脫離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廢墟殘骸,脫離窮街陋巷,開啟戰後新生活的重建,到了50年代初期,随着生活步入正軌,漸次安定和富裕起來,人們轉而把更多的目光投射到内心世界和精神生活的重建之上。

而在意大利影史坐标系上,也同樣面臨一個轉型時刻:于戰後瓦礫中興起的意大利新現實主義流派及電影運動,它曾經引領這個國度追尋重建家園的夢想,是城市新生活的開拓者與風向标,此時,這個用紀實美學建立起的大衆神話已逐漸走向尾聲。新現實主義已完成它的時代使命,而它的美學特征,則成為一種遺産被繼承下來,也是在這一時刻,費裡尼帶着他的影片從新現實的美學基石上出發,開始轉向精神世界航行,探索複雜而幽微的人性和精神宮殿,追問人類的心靈之謎,《大路》便是這一轉型時刻的标志性作品。

《大路》全片處處透露着兩股力量的糾纏交融:既有來自前輩大師新現實主義美學的身影,又能看到日後成為費裡尼作者性的個人獨特風格(或稱之為費裡尼筆觸)的萌芽。

《大路》的基底無疑是現實主義的,道路本身即是非常現實主義、形而下的意象。同時,真實的街景拍攝,樸素的攝影機運動,反戲劇性的情節發展,都營造出強烈的現實感和紀錄片風格。在一段段時空場景的變換中,不變的永遠是意大利民間風情畫卷的底色,這些都是費裡尼從新現實主義大師中繼承的養分。而另一方面,在每一段時空中,費裡尼又刻意虛化了現實,虛化了意大利的每一個具體而微、現實地理意義上的坐标。

影片中有這樣一個情節:

在一次表演結束後,藏巴諾帶着傑索米娜來到餐廳吃飯,傑索米娜問藏巴諾:“你老家哪裡?”藏巴諾:“我家鄉。”傑索米娜又問:“你在哪裡出生?”藏巴諾回答:“在爸爸家。”

這又是一段充滿哲學意味的對話。可以說,在形而下的叙事肌理中,費裡尼有意織入了形而上的主題。全片中有多次關于地點的對話,卻隻出現過一個具體的名字——羅馬,由此反而把羅馬凝聚成了頗具象征意味的符号,它成了費裡尼内心深處的精神符号,也成了費裡尼經由該片所傳達的地理圖騰。

二 影像文本的雙重奏:道路與愛情

《大路》首先是一部道路主題的影片,它講述了一段關于流浪和漂泊的旅途。在108分鐘的時光裡,我跟随主人公藏巴諾和傑索米娜進行了一場永遠在路上的漂泊,途中還遭遇了第三位主人公,綽号“傻瓜”的江湖藝人伊爾馬托。三個人在各自的大路上遭遇着不同的命運:形而下的藏巴諾當然是實用主義、現實主義的信徒,賣藝、掙錢、性交、野蠻的暴力輸出,幾乎構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但他最終苟活了下來;形而上的傑索米娜則是與之對立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化身,她的大路卻沒能支撐她走下去,最後孤獨凄涼地離開人世。“傻瓜”伊爾馬托則是更特殊形象,影片中他接近于超現實的符号存在,他的大路則溶解在藏巴諾和傑索米娜之中。

費裡尼在兩位主角身上設置的理想與現實兩條大路,與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主題遙相呼應,當然這組對立道路背後的母題和遭遇,也是向每個觀衆抛出的困惑和難題,時至今日,依然在有力地叩問着你我,叩問着每一位觀看影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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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月亮與六便士》

《大路》始于漂泊,又終于漂泊,三位主人公在漂泊,馬戲團在漂泊,修女也在漂泊,透過以上人物,費裡尼傳達了這樣一種訊息和感觸:人生即是一場永遠在路上的漂泊和流浪。這種感觸,在當下也能引起強烈的共鳴,它與如今使人焦慮不已的圍城效應有着某種精神上的契合,後者認為人生的本質,不過是從一個囚籠過渡到另一個囚籠罷了。

其次《大路》還是一個關于愛情的故事。這個愛情故事極富魅力之處在于:一個充滿個性色彩、獨一無二的樣本,在費裡尼的鏡頭下,卻拍出了普遍而廣泛的感染力。鐵肺大力士藏巴諾野蠻,粗魯,狂暴,充滿着原始的獸性和欲望;傑索米娜溫柔,純真,善良,甚至還有聖潔的氣息,在她身上鼓蕩着的是詩意和神性。

而這個兩極,也可看成是人類或者說人性中的兩極。費裡尼在影片中解構了它們,巧妙又合理地安排到藏巴諾和傑索米娜身上。同時在這個愛情故事裡,費裡尼還安嵌了一個現代性意味的内核——孤獨。兩個孤獨的靈魂,兩座孤獨的小島,在意大利貧瘠荒涼的大地上相遇,開始了他們流浪賣藝之旅。

藏巴諾的人物形象會讓我想起希臘神話中的西緒福斯,無聊透頂的莽漢一年年一次次地重複着相同的表演台詞和内容。為了呈現藏巴諾的枯燥,費裡尼安排他每次表演前都要完整講一遍台詞,但每次的複述又稍有不同,以此彰顯真實感。

傑索米娜是全片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角色,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導演選角的精準——朱麗葉塔·馬西納,她是費裡尼精神缪斯的具象,也是他的妻子。朱麗葉塔對傑索米娜的成功演繹,不僅在于精湛的表演,還在于她自身與角色極為貼合的氣質。我想看過《大路》的觀衆應該都會為朱麗葉塔而感動,這位缪斯的臉龐,猶如一座山川,蘊藏着無窮的信息量,她的面孔純潔無暇,她的眼裡星光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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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索米娜——朱麗葉塔·馬西納 飾

傑索米娜善良、脆弱,有着柔軟的内心,極為感性和共情,她從未為自己的命運哭泣,卻為每一次偶然相遇分别淚流滿面,她總是試圖牢牢抓住微弱的愛與光,卻一次次地被藏巴諾切斷。全片從頭到尾,铮铮鐵漢藏巴諾隻在結尾處的海灘上哭了一次,而且是嚎啕大哭。夜色籠罩的海邊,濤聲陣陣,這一刻,他卸下了所有堅硬的盔甲,内心深處的脆弱和柔軟,最為人性的一面袒露到每一個觀衆面前,藏巴諾終于領悟到,其實自己深愛的人是傑索米娜,而愛人已經逝去,一切都無法再挽回。大路茫茫,再無人陪伴他,孤獨的宿命終将降臨到每一個人頭上。

有評論者将這個愛情故事的模型類比與《美女與野獸》,這顯然是失諸妄斷的。後者是典型的好萊塢産物,帶有顯著的類型化特征和時代性印記。如果一定要找參照物,我更願意将《大路》和艾斯林·沃什2016年執導的影片《莫娣》相對比,兩部影片在愛情故事的氛圍和人物形象的設置上,倒是有一些相似的氣質。不過《莫娣》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更為落地,是完全徹底的現實主義影像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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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娣》海報三 文學傳統的回歸:“愚人”形象的影像化抟成

影片中最重要的三個角色分别是:藏巴諾、傑索米娜和綽号“傻瓜”的江湖藝人伊爾馬托。除了藏巴諾,另外兩個人物傑索米娜和伊爾馬托,都流淌着“愚人”的血液,閃爍着“愚人文學”的光芒,是對西方古老的“愚人文學”批評傳統的一次繼承和回歸,一次影像化的抟成與呈現。

在西方文化批評傳統中,“愚人”(wisemen of Gotham)一詞的原初典故就具有“理性”或“智者”的風範,是一種大智若愚,“愚人”一開始就是“理性”和“愚昧”、“智者”和“愚人”的對立統一。在《聖經》中,有關“愚⼈”的形象也很多,他們總是作為“智者”的反⾯或與“智者”的同⼀⽽存在的。

從廣義上來講,“愚人文學”和“愚人”形象的傳統,一直有悠久的傳承和流變,中世紀歐洲的“瘋癫”文化(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另有研究專著《瘋癫與文明》)、戲劇舞台上的傻劇鬧劇、莎士比亞的戲劇、德國作家勃蘭特的《愚人船》、美國作家凱瑟林·安·波特的《愚⼈船》、荷蘭作家伊拉斯谟的《愚人頌》等,都可視為其文學土壤裡長成的一個分支。

20世紀中葉在歐洲誕生的《大路》,當然也可視為“愚人”形象的一次影像化抟成。影片裡兩位“愚人”的形象設定和人物情節,既有相似又有不同的功能和意義。

江湖藝人伊爾馬托的綽号是“傻瓜”,實際上他名字在意大利語中就是傻子、傻瓜的意思。伊爾馬托從名字上取用了“愚人”的含義,而在具體的行為上則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甚至有些超然物外,看破人世,接近于智者的氣息。這是他的第一個功能屬性;第二個功能屬性,可以理解為救贖,從這個層面上講,馬托是做為天使的象征符号存在。比如他出場的第一個鏡頭,導演給了一個遠景仰拍,馬托穿着一對天使的翅膀,聚光燈打向他,他踩在鋼絲之上俯視芸芸衆生。他的眼上畫着淚珠,暗示了其不幸的命運。他将從天上下到人間,向罪惡的堕落者藏巴諾鋪開一條救贖之路;他引領純真的遊吟詩人傑索米娜找到價值依托,并給後者的内心帶來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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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伊爾馬托登場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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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伊爾馬托淚珠妝容

傑索米娜在人設有些低智、弱智,但這裡的弱智是指向某種弱小,某種純真、聖潔。應該将她放置到“愚人”文學傳統繼承的框架脈絡中去理解,那麼她的角色就帶有了一種神性的光輝。由此,則引出了影片的第三重奏——救贖。如果說藏巴諾象征着人性中的獸性、堕落的人類,周身還是原始和野蠻的氣息,那麼“愚人”伊爾馬托和傑索米娜,則是背負着救贖的任務,來到人間,救贖藏巴諾,救贖堕落的人類,給人類指引信仰的方向,尋找價值的依托。

經由《大路》,我看到有悠久傳統的愚人文學在20世紀的意大利重生,更準确地說,是在費裡尼的影像中煥發生機。

《大路》上映時,費裡尼34歲,他想象不到的是,在一甲子後的2018年,37歲的意大利女導演愛麗絲·洛爾瓦徹将接過“愚人”的形象并高擎這把火炬,再次點燃起這古老而久遠的傳統。2018年5月13日,愛麗絲·洛爾瓦徹執導的影片《幸福的拉紮羅》在法國戛納電影節上首映,提名主競賽單元金棕榈獎,并最終獲得最佳編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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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拉紮羅》海報

“愚人”傑索米娜曾經照耀過亞得裡亞海明珠,這一次,“愚人”拉紮羅照亮了法蘭西的天空。當然,相比于前輩大師“愚人”形象的暧昧和朦胧,拉紮羅的“愚人”形象更為明朗和直接,他就是現代的耶稣。

《大路》和《幸福的拉紮羅》在各自電影節上都遭遇了有些相似的命運:它們都與最高大獎擦肩而過。但我想,時間會證明一切,“愚人”傑索米娜和拉紮羅的光芒在影史長河中必将沖刷地愈發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