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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还要从1966年的香港说起。


彼时,它还只是一座静静伫立在南海沿岸的普通城市,当然,这里的普通,是指跟那个多年后成为亚洲标杆的“东方明珠”相比。经过十几年发展积累起的经济,正静静的等待着起飞,与之相匹配的,则是方兴未艾的文化,以及它最鲜明的代表——香港电影。


这个时候的香港电影圈还是粤语残片的天下,在传统与现代化相互交织融合的香港,二战后百废待兴的娱乐业几乎被粤剧所独占,上流社会固然可以在高档的戏院里享受最优质的服务,普通市民则只能通过粗劣的胶卷来打发时间。而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则更渴望一种新的方式来发泄自己心底的躁动和不安。


果然,思想这种东西,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不会甘心被压制,他们竭尽全力,想要突破厚重的阻隔,去窥视天空的一丝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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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中年人,邵逸夫和哥哥邵仁枚, 在8年前的1958年成了一家以“邵氏兄弟”为名的电影公司,名字言简意赅,当然,也没人知道,这家公司未来会在香港电影史上,留下如何浓墨重彩的一笔。


初始的邵氏仅仅是跟风拍摄一些流行的爱情片,戏曲片。但是这样的情况必然无法维持多久:业已成名的大制作公司不断倾轧,粤语残片一步步的式微,烈火烹油的繁花似锦下,求新求变已是迫在眉睫。


这个时候,一个名叫胡金铨的年轻人,进入了邵氏兄弟的眼中。之前作为著名导演李翰祥导演的助手而混迹于电影圈子里的胡金铨,虽然曾经有过多部电影的编剧以及辅助拍摄经验,但是直接担纲总导演的经历却不曾具备。邵氏兄弟大胆启用胡金铨,由他来拍摄新片。而这部电影的题材,也一改往日轻歌曼舞,彩蝶飞花的古色古香。 


它的名字叫做《龙门客栈》,而武侠电影的时代,就此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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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不能二刷的电影,原因无他,太精彩。精彩到得知结局后的二刷,会同一刷后的酣畅淋漓,形成令人怅然若失的鲜明对比。 


荒原,孤骑,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忠良,奸佞,文韬武略,各擅胜场。 


电影的剧情非常简单:明朝中叶,名臣于谦为奸佞小人污蔑,被权阉曹吉祥所害, 而于谦的二子一女则被判处充军,东厂督主曹少钦畏惧于谦后人报仇雪恨,欲杀害忠良之后永绝后患,于是派遣东厂番子前往拦截,侠士萧少镃得知此事,亲自前往救助,故事便由此展开。 


龙门客栈在胡金铨导演的镜头下,成了一个独立的江湖,而在这个江湖里,所有的人按照自己的身份,处境,活出了属于他们的人生,他们有着自己的目标,也有着自己的坚持,也正是因此,这个故事才充满了一种雄浑的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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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客栈》自始至终透露着一种“贵气”。 


这种贵气,不是纸醉金迷的浮华,而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灵魂。而这点在男主角萧少镃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是胡金铨影片里的高手,也是最富古典气息的“侠”。他没有金庸小说中“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崇高理想,却有着身为一个侠客最基本的道义:扶危济困。


面对即将遭逢毒手的忠良之后,萧少镃选择的是仗剑而起;面对荣华富贵的引诱和权势滔天的威胁,萧少镃不为所动。这个时候,正如太史公所言: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并不帅气的萧少镃,却诠释了一个最高大的身影。


而在客栈老板吴宁和舍身犯险的朱骥兄妹身上,则有另一种慷慨激昂。原本身为于谦幕僚的吴宁以及身为于谦旧部的朱骥,用自己的行动贯彻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士人意气。之于吴宁,老上司于谦遭难,自身虽不满朝政腐败而隐居荒漠,却在最关键的时候为保存旧主骨血而以身犯险,联络英雄试图救援,之于朱骥,则是不惜辞官相护,宁死也要救助于少保的后代,“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二人情义之坚韧刚直,几乎可以与春秋的公孙杵臼相提并论。而这也正是传统的道德,在新时代的艺术中最完美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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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方面,“讲究”两字,也弥漫在整部电影的里里外外。 


武侠片需要文戏吗?需要,不仅需要,而且“武是皮,文是骨”。只有“武”的武侠片,流于肤浅,单纯的暴力打斗,只令人醉,不令人思。《龙门客栈》则不然,胡金铨导演对《明史》的理解,渗透到了每一个细节上。


人物,布景,服装,道具……这一点一滴,皆是精心编排,力图让环境最大的还原至那个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时代。而人物本身的台词,张弛有度,韵味十足,节奏感拿捏得恰到好处。正是这种克制和释放相结合的演绎,才让整部电影达到了一种别样的精彩,文戏因武戏而典雅,武戏因文戏而狂狷。 


此外《龙门客栈》中充斥着更多的古典主义美学,哪怕是打斗也不乏戏剧的美感,一板一眼,虽不炫目,却古朴而稳健,与后来的众多作品相比,可谓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这样的一部《龙门客栈》,才异彩纷呈,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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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终究是胡金铨的江湖,灿烂之后,归于寂静。转身离去,不曾回头。 


留在观众心中的,或许只有那捧黄沙,和那把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