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月水中的天空與雨燕(攝影:Gabriel Shear)
對音樂隻能談得上喜愛,遠遠還談不上了解和狂熱。
屬于什麼都聽,但隻求悅耳不求深入的那類人。所以對音樂人的了解也并不見得比廣場舞健将們更多。包括在看到《坂本龍一:終曲》(下文簡稱《終曲》)的影訊時,僅僅隻是憑“知道分子”的所謂優勢将那部意大利人攝制的清宮戲與他聯系起來。知道他是一位很厲害的音樂人,可是也早就模糊了那些具有東方韻緻的音符,具體是何種味道卻又詞窮語匮,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至于他到底有多厲害以及還有其他什麼成就,一概不知。多少有些說不過去的是,我甚至都不清楚他是何年生人,也不知道這是一部早在2017年便已首映的紀錄片。
在這樣一片雪白的背景下,并不抱有太多興趣地走入了放映廳,像是在執行一項各方都不在意結果的任務。直到随着影片的走勢和音樂的響起我才突然坐直了腰闆,開始對坂本龍一有了一個從輪廓到智識的淺表認知。這要從片中第一首音樂開始,他去“3·11”東日本大地震災民避難所裡演奏的曲目其一,原來一早便聽過,且不止一次,甚至不記得是否曾經拷貝過這首曲子了。走出影院後查了下名字,《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對于日本其他的音樂家,如久石讓,也是早聞其聲未知何人,直到宮崎駿和姜文的緣故,才真正去多少關注了一下,卻也是淺嘗辄止。這種情形也隻是在《千與千尋》于大陸公映後略有改觀,會去有意識地拜讀相關書籍了。這也很容易讓人想起錢鐘書先生關于雞蛋的那則妙喻。
日前,新聞APP裡兩派在争論中日兩國音樂的優劣強弱。圍觀了幾日,從中島美雪到國樂經典都搬了出來,勉強也算針鋒相對吧。從中發現一個現象,從理性角度審視,絕大多數網友還是會承認自現代以來,日本在音樂方面的确要領先于華語世界,不僅僅隻是流行音樂。想到這裡,反倒對于這部影片又多了幾分興趣。隻是很不湊巧,他在剛剛出完片名後突然宣布患了癌症。
片名的由來?
可能吧。
電影簡介裡說這是一種工作态度的反映。我當然也可以将此理解上升到更加崇高的層面,像是從小所接受的教育那樣,将人物無限放大烘托,包括說片名體現了人生見地和真理也不為過。隻是那樣一來,就未免太過于強加個人的思想傾向,這畢竟還是關于人物造像的傳記片,而旁觀并不意味着非要去尴尬參與。影片這才隻是開始,看看他接下來是如何應對人生之困厄。
既然談到了生死,就隻能要自己去面對。“(選擇積極治療)能多活幾年”他坦言,“否則太可惜了”。在罹患癌症前,本在忙着新專輯的推出工作,但一切都被打亂和中止。當身體狀況允許後,他的思想或不如說是思路也發生了轉變,像是原本抓狂的考生突然發現憑空多出了充裕的考試時間。他決定将計劃中的專輯推倒重來。
相由心生
病愈初歸。畫面一轉,莽原肅殺,天地孤影,《荒野獵人》的配樂居然也是他。我正在看一個日本男人與疾患的抗争,銀幕上閃出迪卡普裡奧(Leonardo DiCaprio)以影帝級演技在雪洞中刻下複仇的宣言。紀錄片裡的現實與劇情片的情節交叉穿行的同時,那個日本人譜寫的音樂将二者像鞋帶一樣交叉打結。但鏡頭的口吻處理得并不悲惋凄怆,沒有讓人感到被動和冒犯。雖然大和民族給人的印象總是與多愁善感相交織,但我在這部記錄片裡至少目前還未察覺。單是在大銀幕上看到他參與過演出與配樂的那些影片的高清片段都已是一份額外的收獲,隻是未曾料到竟會有這麼多,如給了他靈感的蘇聯導演大師的作品《飛向太空》也被放入了片中。特别是在看到《末代皇帝》的花絮時,貌似是在一條鄉道模樣的公路上,晃動的卡車敞篷貨廂裡,攝制組工作人員穿着中式軍大衣,饒有興緻地迎風彈着鋼琴,當年的樂聲不知飄向何處,但今天有幸被我聽取。1987年他在長春電影制片廠内伏案譜曲的畫面,以及中方工作人員圍在鋼琴前看他試音的鏡頭,還有指揮交響樂隊的場景等等,都已一一成為曆史文獻,并出現在面前的這塊銀幕上。
那個時候的他,就像現在寓所牆面上那幅波普風格的肖像一樣,眉眼間夾雜着幾分玩世不恭,一臉壞壞的帥氣。隻花了一周時間,就創作了《末代皇帝》的45首配樂,片中回望時充滿了對當年旺盛精力的豔羨之情。但溥儀從不知道的是,除了關東軍,上世紀80年代還有位日本人竟也會這麼關心他的退位。
鏡頭拉回到滿頭銀絲的坂本龍一,線條愈趨鮮明的五官,精心修剪的發型和考究的漂染顔色,還有從未滞後半步的着裝品位,都像是雅痞老帥哥在無聲地自我旁白。現今的他面貌看上去依稀有幾分向王學兵靠攏,特别是抿嘴含笑的時候。雖然年歲增長,但那份與實際年齡不符的活力還是隐藏不住,哪裡像是一副病體。
宋人蔣捷的名篇《聽雨》,對人生所曆階段各自況味有着筆鋒極端淩厲地概述,雖然讀來不免如剜肉割心,但可能痛徹也就頓悟。坂本龍一以及那些曾經在鬼門關被踹出門外的逃生者們,是否也會如此看破。
雨中聽雨
“為了不留遺憾”他想了想後又說,“要創作出更多拿得出手的作品”。
養病一載,他學着走出自己,開始向蔥郁濕潤的林木求教,同如毯的草坪問道,一截廢棄的白鐵皮煙囪不曾輕易放過,蟲鳴與鳥語也會讓他出神。尋尋覓覓,敲敲打打,僅看背影,恍若少年。谛聽自然,于是有了師法的念頭,拾音于樂理之外的萬物。變戲法似的去嘗試世間各種聲音的組合,以瓷杵沿着瓷缸外沿輕轉摩挲,用大提琴的琴弓“鋸”類似镲的金屬樂器,音效古怪難言,還好并未爆發出指甲劃過黑闆的那類聲響。他一臉陶醉狀。雖然我完全不能體會到他那份無價的快樂,但還是感受到了愛好的魔力,隻因這樣的表情在點鈔的人臉上也曾多次見過。
他說話仿佛更有哲理了,雖然我在放映廳燈光熄滅前并未聽過他的任何言論甚至聲線。聊到了鋼琴的“反抗”,認為那是構成鋼琴的各種材質在屈就後所發出的違心之聲,而非來自本源的心聲。或許是太過深奧,這又給了我長考的理由。
片中有一幕,是他頭頂水桶,站在戶外,尋求與介質接觸時最理想的雨聲,當真是做到了“一任階前”。那位“鬓已星星也”的大師,仿佛也聽懂了什麼是“點滴到天明”。
一直響下去
有沒有不會消失的聲音?那當然隻能存在于想象之中,但并不能說不會存在,人本就是因想象力而活。就像他喜歡的《遮蔽的天空》中的那一段台詞“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關于流逝生命的回望,關于各種人生過往的遐想,在記錄片中的那個“當下”看來,都是如此的迫切。“20年?或者10年,也可能隻剩1年”,這是他關于自己餘生的猜想。一種緊迫的焦慮感彌漫開來。
他化身為環保鬥士,用自己的方式發聲,也代核武器之父奧本海默(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發聲,名為《奧本海默的詠歎調》的先鋒音樂劇,不斷呢喃,似乎達成了他理想中的“不會消失的聲音”的目标。還有另一種聲音,在他再度來到福島核洩漏區時,透過蓋格計數器(G-M tube)*發出的尖銳的電流警報聲,陡然走高迅疾凄厲,似乎也不會停止。于是,他又去了北極,采拾工業時代以前未經環境污染的潺潺的冰水聲,無窮無止,不斷奔湧。
他還想到了911當天,甚至還拍下了幾張照片,畫面中幾隻飛鳥掠過燃燒中的雙子塔,“若無其事”地不知飛向何處。又是一周的時間,隻是這一次是整整七天沒有任何音樂響起,這對于他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吧。七天後當他走上街頭聽到的第一首音樂是《昨日重現》(Yesterday Once More)。田藝苗老師在書裡講過一個與音樂在災後重建心靈有關的事例, 911事件中一位遇難者的家人在聽到馬友友的琴聲後悲恸失聲,他說聽完一曲後心裡終于釋放出了連日累積的那份郁悶與壓力。
坂本龍一也說了,想要那種“以自然調音”的鋼琴聲來證明世上的确存在不會消失的聲音,于是他在地震災區真的找到了這樣一架鋼琴,被海水浸泡的痕迹牢固地镌刻在琴身上,而敲擊琴鍵的聲音仿佛是在回憶地震那一天所發生的悲劇。大概這也是日本文化中的物哀之情吧,透過物質本身去傳遞與表達一種情緒。
此刻,影片已臨近尾聲,有關他對生命乃至人生的認知,在這并不算長的片長内,卻讓我浮想聯翩。套用一種過時的句式“留給我的思考才剛剛開始”。關于片中那衆多的曲目,關于他的那張向自然界和巴赫學習的專輯《Async》,關于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Tarkovsky)的電影作品,關于重溫《末代皇帝》等影片的議事日程,以及坂本龍一本人的故事,還有“教授”這一綽号,都已經漸漸吸引我了。更重要的一點,《終曲》的續作《坂本龍一:異步》也已經早早上映了。
“少年聽雨歌樓上”。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對生命的珍視,其行為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永不枯竭的循環。
或者誠如他所言,以文學的方式去形容的話,不會消失的聲音,“那就是永恒”。(GS)
*蓋格計數器:一種離子充氣管,在管子的電極上面加上直流電壓,有放射線穿過管内氣體,就會發生放電。(摘自360百科)
參考文獻:
《虞美人·聽雨》(宋)蔣捷
《穿T恤聽古典音樂》 田藝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