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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人問我,“忘記”更難,還是“記住”更難?我脫口回答,要想忘記,太不容易。

很難學會“忘記”的人,應該是大多數吧。因為在生活中,我們總是勸人又勸己地說,忘記過去,從頭來過。勸人容易勸己難,拿起之後,能輕輕放下的人,真的不多。

放不下,就隻能負重前行。

就像電影《地久天長》,對于王麗雲來說,從失去兒子的那一天開始,她的時間就停止了。她變成一個活在過去的人。過去是痛苦,痛苦讓人止步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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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 Long,My Son

三小時的電影,到最後一幕,畫面的光慢慢暗下去,片名浮現出來,《地久天長》。中文下面是簡單的英文片名,《So Long,My Son》。淚點被擊中,眼睛瞬間濕了。

再見,兒子……

時間停止了,剩下的,就是慢慢變老。

1982年出生的劉星,死于1994年的一場溺水。孩子是家庭的希望,是親情的紐帶,是父母生命的延續。孩子死了,劉耀軍與王麗雲的心也死了,在浩浩蕩蕩的人流裡,他們是失去魂魄的人,太陽再大,也照不進自己。

那是”計劃生育”年代。宋丹丹的小品《超生遊擊隊》為那個年代創造了意味深長的幽默。在農村,曾經也有關于它的順口溜,比如“上吊不奪繩,喝藥不奪瓶”,時過境遷,回想起來除了笑一笑,一些有過親身經曆的人,或許内心仍然泛起一絲苦澀。

劉耀軍與王麗雲的内心不是苦澀,是傷痕。

王麗雲“計劃外”懷孕。劉耀軍想保住這個孩子,讓劉星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個體的願望是微弱的,如同昆蟲在洪流面前的嘶鳴。王麗雲被強行押上了車,押進了醫院,手術室外還有兩個“計生專幹”嚴防死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樣的手術是“執行政策”,是“糾正錯誤”,注定少了溫情。王麗雲被拿掉的不僅是胎兒,還有女人的生育能力。看着虛弱的妻子,劉耀軍安慰說:“沒事,手術出了一點……小問題。”

小問題嗎?眼前的小問題,成為命運無常之後的大遺憾。一點小問題,使這對老實忠厚的夫妻在失去劉星之後,再也不可能有第二個孩子,餘生再也不可能有為人父母的疼痛與幸福。

獨立電影人賈樟柯說過這樣一句話:“當一個社會急匆匆往前趕路的時候,不要因為要往前走,就忽視那個被你撞倒的人。”

李海燕彌留之際,見到了一别二十年的王麗雲。二十年前,是李海燕親自把王麗雲送上了婦産科手術台,二十年後,她意識昏沉,卻心願明了。

“麗雲,我們現在有錢了,你,可以生了。”

青絲變白發,紅顔已蒼涼。這兩個女人,雖然一場變故讓彼此的人生際遇截然不同,可她們都是被撞倒的人。因為撞倒,她們不願意也不能夠再爬起來,時間停止,隻能活在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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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命運和解到底有多難

那些失獨的家庭,要花多長的時間才能慢慢修複心靈與情感的創傷?

為了治愈創傷,曾經有志願者把一些失獨家庭組織到一起,抱成團,借助傾訴與撫慰來相互支撐,給予彼此活下去的動力。

也曾經有人自顧自傾訴個人痛苦,一遍又一遍,講訴十多年前女友的意外身故。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冷靜地提醒他,“當你宣洩痛苦的時候換位想一想,這世上有兩個人比你痛苦百倍千倍,那就是她的父母。你可以結婚生子,開始新的生活,而那一雙失獨老人所失去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彌補。他們已經沒有未來。”

我不知道他是否聽懂了我的忠告。置身于同一場不幸,隻有用心理解其中真正痛苦的人,你才會看清自己的軟弱。

真正的痛苦不是流于言辭,而是沉默隐忍。

小年的夜晚,屋子外面是煙花的絢爛,是爆竹的喧鬧。屋子裡面,劉耀軍與王麗雲守着一盞清燈,枯坐無言。失去孩子,就是失去了希望,新年還有什麼意義呢?他們在夜深人靜時帶着簡單的行李悄悄離開,從北方遷往南方的海邊漁村。逃離不是為了新的開始,而是為了遠離那些同情和關注。他們不願意讓熟悉的人看到他們的悲傷,孩子沒了,他們連自己的痕迹都要一并抹掉,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慢慢咀嚼痛苦的滋味。

除了談論電影,不妨把目光投向現實中那些真實的事件。2010年,僅3個月大的堯堯發熱咳嗽,因為誤診,成為“長沙最小植物人”。3265天,唐運章夫妻一邊請律師打官司,一邊辛苦打工,供孩子在ICU漫長治療。9年的時間,唐運章每天都害怕死亡,恐懼如同蛛網纏繞,但最終等到的,還是孩子的死亡。

還有杭州保姆縱火案的受害人林生斌。他把妻子和三個孩子文在了背上,鋪滿整個背部,他用這種方式緩解内心的痛苦,仿佛與家人能夠永遠連接在一起,再也不會失去。他說,他不喜歡别人流露出同情的眼神,那樣隻會提醒他的悲慘,刺激他的悲傷。

那些被無常與不幸撞倒的人,如何才能與命運和解?

除了“時間”,還有其它答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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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間一趟不是為了絕望

有人說,意外失子的家庭,夫妻二人很難再牽手走完餘生。其中的原因或許與愛情無關,更多是因為,彼此在眼前的存在就是一段走不出的痛苦記憶。美國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講的正是這樣的故事,愛情還在,但失去孩子帶來的悔恨與自責無法讓生活回到原處。

《地久天長》滲透的是中國人的隐忍。小家庭的不幸,大時代的風雲,劉耀軍和王麗雲選擇相依為命。

身而為人,誰能避免犯錯呢?

沈茉莉對劉耀軍說,我懷了你的孩子,我哥欠你的,我用這個孩子來還。

一次非預謀的出軌,給自己帶來一個孩子。也許,這是唯一能讓劉耀軍走出失子之痛的辦法。可是該如何面對妻子?

知夫莫若妻。王麗雲試圖用自殺來成全丈夫。這是女人骨子裡的隐忍,也是對生活的徹底絕望,才會忽略自己的“受害人”身份,作出不拖累别人的選擇。

關于這一段劇情,也許有女權者會跳出來,給劉耀軍扣上一個“渣男”的帽子。但其實,故事的重點并不是對劉耀軍與沈茉莉的出軌進行道德審判,它要展現的是人的痛苦,以及人在痛苦中的掙紮與救贖。

多年以後,朋友們與遠在美國的茉莉視頻,當茉莉說讓兒子過來和大家打聲招呼時,劉耀軍的表情是複雜的。他盯着電腦,眼睛裡藏着某種期盼,作為觀衆的我,内心也有這種期盼。當年的茉莉把他們的孩子生下來了嗎?

又是新的一年。在兒子劉星簡陋的墓前,劉耀軍和王麗雲拔去荒草,擺上水果,燃燒紙錢。荒涼的風裡,他們坐在墓碑的兩邊,沉默地注視着遠方。兒子活在永遠的12歲,他們已是暮年。

《地久天長》在柏林國際電影節上斬獲雙獎。導演說,這不是電影,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我想說,這是一部呈現痛苦的電影。但它也是一部療愈痛苦的電影。

如果痛苦的根源是因為我們無法學會忘記,那麼療愈痛苦的,除了時間,還有痛苦本身。

來人間一趟,不是為了絕望。當春天來臨,當太陽照耀,希望那些痛苦的人在痛苦中慢慢直起身。

(作者公衆号:記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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