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論調,越來越多人說,香港電影早就走在「赴死」的道路上。
别不信。
我不說你肯定已經不知道,已經九月了,這還是今年港片第一發頭炮。
那麼,這一炮,打響了,還是啞火了?
《麥路人》
導演:黃慶勳
主演:郭富城/楊千嬅/萬梓良/張達明
豆瓣:7.0| IMDb:6.9
英文名:I'm Livin' It,直譯為「我生活在這裡」。
改自麥當勞那句廣為人知的廣告詞:I'm Lovin' It.
你應該已經猜到了,所謂「麥路人」,就是那些在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裡過夜的人。
阿博(郭富城 飾)是當中最不像底層的人,他長得很帥,會用流利的英文給社會福利署寫申請信。
精通金融知識,認識很多看上去很厲害的朋友,他就像這群人裡的「引路人」,每次出現危機都站在最前面。
他總穿着寬大的舊西裝,背着書包,胡須滿面,整日遊走于快餐店。
秋紅(楊千嬅 飾)是歌舞廳裡的過氣歌手,年輕時就與阿博有着情感糾葛,後來成為了阿博的女朋友,也加入了「麥路人」的行列。
曉妍(劉雅瑟 飾),一個靠不斷洗碗打工替婆婆還高利貸賭資的單親媽媽,夜幕降臨,麥當勞就是她與女兒的避難所。
深仔(顧定軒 飾),遊戲不離手的「問題少年」,因與家人吵架而離家出走,從此,麥當勞成了他的寄宿地。
口水祥(張達明 飾)是這群人當中最趨于隐身的一個,他瘦骨如柴,總是一個人沉默地坐在角落,似乎他早已與這個小小的麥當勞店融為一體。
等伯(萬梓良 飾)是他們當中最有錢的人,妻子早亡,他的世界随即崩塌,每天他都會恍恍惚惚來到麥當勞,坐在同一個位置上,一坐便是一整晚,有時也點兩份快餐,一份給自己,一份給亡妻。
生活一如既往的千瘡百孔,這一群窘迫、渺小、隐身在社會底層并随時可能消失的邊緣人,就這樣躲在街燈繁華和高樓大廈的縫隙裡,在這個24小時的快餐店裡,抱團取暖…
你看出來了,一群毫無血緣關系的麥路人,卻成了羁絆最深的家人,這難道不就是流浪版的《小偷家族》?
沒錯,它的題材,是當下最不容易被市場偏愛但容易在各大影節鍍金的現實主義。
所以,哪怕它領跑金像獎10項提名,但依舊在票房面前身陷困境。
票房慘淡,那口碑呢?
還未上映便毀譽參半,覺得好的,給五星都覺得是埋沒,覺得爛的,噴起來一點面子都不給。
而我對《麥路人》的總體感受是:差一口氣。
後半段顯然啞火了。
從阿博患癌症開始的煽情處理起,整部電影就有着習作感的硬傷,那些煽情就像「手把手劃中心思想」,未見得純熟,反而有了一種刻意堆積苦難的功利感。
為了煽情,它不得不犧牲一部分角色的合理性,也對慢慢松散的節奏無能為力。
而在群像處理上,雜而亂的剪輯手法,每條人物線上過分的打亂和糅合隻會減分,觀衆最後隻能單憑一些細節片段産生零碎的感動。
但它閃現出來的優點又顯而易見。
前半部分的節奏極好。
它将視野放得很低,前半部分平靜而清澈,平緩而庸常,沒有太多刻意營造的氣質,像一杯冷冷的白開水。
這樣的處理才是對的,因為這群「麥路人」早已對這樣的生活習已為常,他們的生活幾乎隐形,沒有任何波瀾,也自然不必大肆渲染并制造什麼戲劇沖突。
就這樣簡簡單單,将悲劇掩埋在溫情之下,無聲處聽驚雷。
同時在他們身上,你能看到被生活撕開的傷口,也能看到抱團取暖的陽光。
比如這場戲。
一群人為了多賺點錢去做群衆演員,結果演得是一場哭喪戲,演完放飯,他們坐在角落裡,狼吞虎咽地扒着飯,撲面而來的滿是酸楚。
但下一秒,深仔坐下,他們身下坐着的棺材塌了,那一刻,笑與淚,無奈與堅強,心酸與溫暖就這樣糅合,在熒幕中迸裂開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結和痛苦,這份底層人的痛楚,隻有同樣是底層人的他們才更容易産生共情。
這群被看作最糟糕的人,卻反而擁有着比其他人都更純粹的感情。
片中的兩場葬禮,一場為假,大家在葬禮上做群演,沒想到看上去最容易掉鍊子的等伯卻哭得淚流滿面,那一哭,是為亡妻。
但在另一場真正的葬禮中,等伯卻沉默了,他就那樣靜靜地呆着看着,這沉默同樣極具力量,這一沉默,是為半路相擁的家人。
所以雖然欠缺宏觀把控,但它還是能跌跌撞撞穿過那些硬傷的障礙,落地生根找到與觀衆相連的臍帶,将純粹的感情傳遞給觀衆。
你能看到它的溫暖,它的希望。
但看下去,你又好像随時就會墜入寒冷,逼近絕望。
它難道隻想給你灌一碗無關痛癢的雞湯嗎?
别上當了,去看看它那深藏在治愈和溫暖之下的表達。
它不僅想讓你看到一場邊緣人物的溫情烏托邦,更想把血淋淋的那把名為現實主義的解剖刀遞給你看,在愛的表皮之下,它試圖去刺到現實的骨肉。
電影中有一段對話特别讓人心酸,口水祥偷錢包被警察抓住,阿博氣得不行,大聲質問他為什麼要做小偷。
口水祥沒辦法,他問:「你說,我這個樣子,又能做什麼工作呢?」
這一問,既是對自己幾乎被抹去的身份的自嘲,也是對繁華的香港社會的一種诘問。
我想起《小偷家族》中那一段,警察審問爸爸:「你讓小孩去偷東西,你還算是個人嗎?」
爸爸這樣回答:「那是因為,除了偷東西,我沒什麼能教給他們的。」
同樣的邊緣人物,同樣的無能為力,同樣的無可奈何。
你看,《麥路人》是繼承了港片的人文關懷情懷的。
對于片名,導演黃慶勳這麼解釋:「麥」(麥)字中間有很多「人」,而「路」字裡面有很多「口」,這代表了一種城市現象的喻意。
這種城市現象的喻意,改編自社會新聞。
2015年,一位老婦人在麥當勞店内夜宿伏案猝死,發現時,這位婦人已經去世七個小時了。
而在繁華的香港,「麥路人」群體越來越龐大。
當麥路人們賴以生存的快餐店關停,他們就面臨着無家可歸的困處。
但可惜,這把解剖刀紮進繁華都市裡的痼疾,卻刺得不夠精準,也沒觸到筋脈。
一釘子下去,沒刺到骨頭,沒紮到筋,隻劃破皮肉。
沒錯,它的确拍出了溫暖的抱團取暖,也拍出了冷冽的現實主義。
可沒有拍出的是,這群人背後所折射的,現實的厚度與力度。
不去探讨社會成因,不去追問現實矛盾,不去深入問題核心。
它在回避最重要的沖突。
也正是因此,這個故事的成色趨近于簡單,隻為呈現一種處境,隻為讓你感動,卻少了人性中更複雜的光譜。
當然了,雖不夠好,但它仍值得被看到、被肯定。
而我也仍舊希望。
這一炮,下一次能再炸一點,把「赴死」的唱衰論調徹底炸他個皮開肉綻。
我指的,不止是現實主義題材之炮,更是港片之炮。
首發于公衆号:一碑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