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後我把幾個沒交作業的學生叫出來談話,有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挑釁式地說他就是不想做也不想交。我問為什麼 ,他說他不準備參加高考。我感覺情況有點不正常,就草草打發了其他幾個學生,把他單獨留下來。
你為什麼不想參加高考?
我學不進去。
那你想幹什麼?
我準備明年當兵去。我知道自己不是學習的那塊料。
我一時有些同情這個學生。但是我沒有勸他。倒覺得他想法挺好。
其實當兵也是一條出路。如果确實學不進去的話,參加高考的确沒多大意義。
我像對待老朋友一樣對他說了些不适合當着衆多學生說的話。
說實在的,高考對許多學生來說沒有多大意義。普通班的學生,絕大多數都是陪練。你看我每節課經常提問的那些學生,你認為他們會在高考中取得好的結果嗎?
可能會吧。
不會。就這些平常看起來好像不錯的學生,沒有一個能考上重點大學。能超過470分的也不會多于兩個。全班60個人能夠考上兩個二本就算很厲害了。大多數學生隻有上三本的機會。而三本上出來,在人才市場根本沒有什麼競争力。大點的公司隻要985和211畢業生,三本的資料連看都不看就挑出去了。
而且,三本學校不是民辦大學就是獨立院校,高職。這些學校目的就是收錢,學費都在一萬五以上。
高考真的這麼難嗎?這個男生可能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
真的很難。我帶過的學生有兩個現在還在補習班,我看過他們最近的模拟卷子,估計今年要考上二本都是問題。他們學習也很努力。但是成績就是提不高。這些話作為老師本來不應該說,但是你給我說了實話,我也對你要說實話。你的選擇也挺好的。
像我這樣農村的家庭,就算上個三本學費也供不起。所以我就想當兵去。我坐在教室裡一句也聽不進去,根本就沒有學習的想法。
那你還算有自知之明。學不進去了就算了。放以前,我或許會說,學不進去也要學,能學多少算多少。但現在,覺得那樣說簡直就是廢話。
我突然想起這個學生在我上課組織學生唱地理歌曲時唱過一首改編的《盛夏的果實》,唱的非常好。
你是不是叫李春光?
就是。
那你唱歌不錯啊,你可以參加藝考班的訓練,将來就是去部隊當兵,也有一技之長。
我唱的不好,高音上不去。而且我不喜歡學習,就是喜歡動手操作,或者制作之類的。
我們地理社今年有個地理制作,那你願不願意加入進來幫忙?
我願意,我很樂意給人幫忙。老師你要是有啥要幫忙的就叫我。
李春光是個聽話的孩子,不愛學習,但是上課老實,也不搗亂。好在對于将來的前途和出路,他有自己的打算。而絕大多數學生,卻是迷茫的。重點班選拔過之後,普通班的學生,有百分之九十在學習意識和學習能力上都非常欠缺。說實在點,不是學習的那塊料。世間有很多事不是你努力就能實現的。
問題是,他們都不知道高考的嚴酷性,帶着碰運氣的僥幸心理。對于高三畢業後的出路一無所知。大多數人認為,考不上二本了可以上三本,反正能上個大學。
也有人說,現在上大學容易的很。考不上好的就上個一般的。隻要有個高考分數,就有學上。好壞混4年出來,有一個文憑。反正好壞國家都不分配。
這話似乎也沒錯。
但這是出路嗎?
不是。有時候是死路一條。
記錄片《 Why Poverty? 》系列第8集陳為軍導演的《出路》,揭露了背後的真相。上學返貧,是真實存在的。
一個民辦教育的招生老師王振祥說:
“教育産業化實行這麼多年,基本來說,所有的優勢教育資源都集中在城市裡邊,農村小孩沒有良好的教師團隊,他們沒有辦法,他們進不了重點大學。他們就隻能夠來選擇像我們這樣一些對你的分數沒什麼要求,但是最終又會發給你一個大學文憑的這樣一個商業性質的學院。”
開始就是不平等的。一個騎自行車,一個坐奔馳。再加上個體差異,上了高中,差距就越拉越遠。有的家長說,我娃在小學考雙百,初中也都是前幾名,怎麼上高中就滑得這麼快呢.?
那是不一樣的。小學初中是知識測試,高中是綜合能力和水平測試。先天的差異在高中一下就能體現出來。
影片開頭三段字幕直抵現實。
“1997年中國政府推行教育産業化政策,從那時起,高等教育變成了一件商品。”
“在中國,高考是每位學生命運中最重要的轉折點,它決定了考生一生的出路。”
“在這場考試中發揮最好的學生,将會進入由國家财政支持的重點大學 ,大多數人則需要支付高額的費用進入民辦高校。”

王振祥就是一所民辦高校,也就是野雞大學的招生老師。這位三十歲出頭的講師,他的任務是招生,面對每年大量的低分考生做講座,哄騙。
“每個人都定了任務吧。每場講座平均下來至少要轉換三個學生,去交100塊錢的注冊費用。去年我大概講了50場講座。”
“我們是個公司,我們不是個學校,嚴格來說,它隻是個公司,就是把學生弄進來,交了錢,再發畢業證書把他們弄出去就可以了,中間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學校從來不會管你教的好還是不好。”

這是一個有良知,卻又做無良生意的謀生者。
“我們學習的目的是為了找到一個好的工作,弘博軟件已經擁有了一個自己的專業級的人力資源團隊,與4萬3千多家企業建立了一良好的人才輸出平台。學生在畢業的時候,每個人都面臨着來自4萬3千多家企業多達10個工作崗位的選擇。”
王振祥自己也說,這些數字全是假的,說着自己都臉紅。
“什麼宣傳片上的讀書閱覽室啊,項目實驗室啊,商業報告廳啊,項目讨論室啊,學習室啊,什麼亂七八糟的,沒一個是我們學校的,全在百度上搜索找的圖片。沒百度這些人怎麼活啊。”
“弘博的百分之九十的老師沒有老師資格證這樣的東西。可能就是說,你在外面的公司裡做過一段時間的網絡,那就可以去網絡教室,反正學生也不學。”
“把學生強制性地安排到外地,引用上面那位良心叫狗吃掉的領導說的話,送出去有一個好處 ,學生經濟壓力大,來回車費也貴,即使你推薦不了工作,但是他迫于生存,他也會自己就地解決。免得回來扯皮。”

這些打着職業教育之類着頭銜的學院,目的就是賺錢。你交了錢,最後能得到了就是一張不值錢的畢業證。而這張畢業證在将來求職的時候,是沒有什麼含金量的。人家也不會看。
萬超拿着一張武漢大學珞珈學院國際貿易專業的畢業證書上了人才市場。能夠接收他的都是些營銷、清算收帳等簡單業務,工資還不夠自己一個月租房和吃飯的費用。武漢大學珞珈學院就是三本,挂靠名牌大學的獨立學院,是民辦大學,其實與武漢大學完全不搭邊。雖然比王振祥招生的商業性質的弘博大軟件學院要正規些,但收費、就業,都沒什麼區别。
“我們那年招的比較好,大概有5000人。一個學生學費是12500元。一年就是5千萬,所以那個老闆賺死了嘛。”
“對那些學生來說,壓力太大了,家裡牛啊豬啊都得賣,說不定還得賣套房。但是沒辦法啊,為了小孩上學嘛,”
“城市裡的小孩不上當啊,他得到的資訊多,他曉得你這個是怎麼回事。”
城市裡的孩子哄不到手,就把目标對準農村的。農村孩子考不上好大學,又成了騙子的一口菜。
“你說那些農村裡面的小孩,上學之前連電腦是個什麼東西都不知道,你還讓他們去學軟件,去學計算機,去學編程,去學平面設計,他們本身就不是學這個東西的料。再一個,老師都是過去混時間的,學生也是去混時間,台上台下一起混。”
這路越走越窄。
“我一個搞平面設計的,他都能讓我出來像個民工一樣,每個村子裡面跑去招生。不能說像民工吧,也像傳銷一樣。到時候我的學生出之後能是個什麼樣子……”
“開場三分鐘,要先講個故事。要在十分鐘之内,讓聽的家長和學生把眼淚流出來,就成功了。隻要把家長忽悠到手,學生就不用談了。”
“就業明星的視頻,到時候會放給學生看,假的要死。台詞都沒背好,編謊沒編好,他自己說不下去了,要停一停。”
“沒人能在這行幹 得久,流動性很大,每個人都想辭職……昧良心啊。我一講完就走人,盡量避免跟他們有過多的接觸。接觸多了自己受不了。”
“越是老實的人,他越聽你忽悠。”
王盼就是這樣被忽悠來的。父母都是鄉下人,到武漢租房在工地搬磚打工供王盼讀書。王盼這一年考了388分。這是每年高考占絕大多數比例的一個分數。
這個分數在有一年連三本都上不了。
王盼的母親是個殘疾人。失去了右手。夫妻都沒有文化。她隻知道孩子沒考好是不是不努力,是沒發揮好。她不知道這根本不是發揮好不好事。是壓根兒不具備相應的學習力。
她領着王盼聽了王振祥的講座,填上一張表,做了測試,交了一百塊錢。好在弘博學院倒閉了。王盼最後拿到一張長江職業技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王盼一家照樣舉辦了請客慶祝儀式。王盼的母親也喝了不少酒。他們覺得孩子總算上了大學。
當然學費也不會少。
王盼母親說:
“她要是考的好就不存在很高的學費了。”
“她(王盼)也知道考一本學校比三本學校學費便宜得多。”

至于将來畢業後的擇業,他們沒有想過,反正是上了大學了。
然而珞珈學院的萬超就是一個例子。到處碰壁,難以生存。三本畢業,不是985,不是211,在勞動力市場上,依然在最低端掙紮。這就是所謂的“蟻族”
“在過去的10年裡,中國民辦高校的數量增加了30倍。每年有超過200萬的畢業大學生面臨着就業困難。這些在城市生存邊緣掙紮的年青人,被人們稱為蟻族。”
這是影片在2012年11月播出時的數字。
現在又過去了7年。
高三畢業,大量二本分數線下的學生面臨着被王振祥忽悠的可能。在強大的虛假宣傳下,要仔細甄别很難,幾乎是防不勝防。
四年三本上下來,光學費至少就是6萬,這是保守的。還有生活費用,每年1萬,加起來就是10萬。這對于大多數家庭是一個龐大的數字。農村家庭意味着因學返貧。而畢業後又處在擇業的未端,就算在城市找一個月薪3000元的工作,除過房租吃飯,至少得8年的時間才能掙回來。而8年之後已經是30歲。而立之年,拿什麼買房結婚,談論未來?
《 Why Poverty? 》是由國際非營利組織STEPS INTERNATIONAL和英國BBC廣播公司、丹麥DR廣播公司電視台聯合推動的非商業計劃。這項公益項目推出了8集以讨論貧窮為話題的系列紀錄片。2012年11月起在70多家電視台全球播出。《出路》是第8集,又名 Education,由中國紀錄片導演陳為軍執導。話題直擊中國讀書緻貧的焦點。它揭開了一個蓋子。讓人們看到教育不公平背後的問題。更讓人們了解了大量民辦高校商業性質推動下的運作真相。
讀書讀不好就沒有出路,就是絕路。
但是不讀書就有出路嗎?
教育産業化,是誰的産業?

掙紮在城市生存邊緣的蟻族,突然發現自己在最需要學習提升自己的時候沒有學到東西,龐大的人才市場自己價值低微,看到重點大學畢業生以年薪論值,才知道知識就是價值就是财富,然而學習的時間已經過去。像珞珈學院畢業的萬超這樣的學生,原來以為口才好,會社交,能吃苦,什麼工作都能應付,換了幾個工作之後才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樣美妙。現實不是想像,荒廢的大學時光在現實面前無法讨回。
弘博軟件教育倒閉了,老闆把錢投到了另外一所掙錢更快的學校。
2019年4月12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