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每個男人心中都住着一個韋小寶。

沒錯,我承認,小時候口口聲聲說将來要當科學家、工程師、藝術家。長大後隻想當韋小寶。

對人反反複複說最敬佩郭靖喬峰這類俠之大者,心裡卻隻想當韋小寶。

人前舉止得體懂禮貌,溫良恭儉讓,人後隻想當韋小寶。

前半生吃透黑白兩道,登峰造極。後半生攜一群美人飄然歸隐,留下一個傳說,這樣的人生誰不想呢?

廟堂之上、江湖之中,都有好朋友。和朝中文武、王公貴族平輩論交,和顧炎武、呂留良、黃宗羲這些當時的碩儒、思想大家稱兄道弟,和當朝天子成為好基友,兩人私下裡還能開開玩笑,時不時冒出幾句 “他媽的”、“你爺爺的”。

康熙朝的大事件都能參與其中,擒鳌拜,平三藩,收台灣,遠征羅刹,揚我國威,立下不世奇功。

當然最令人羨慕的是他有七個老婆,漂亮自不消說,難得的是大多數都是金枝玉葉,血統高貴,其中竟然還有當年天下第一猛人李闖王和天下第一美人陳圓圓的女兒。他個個都喜歡,所以你永遠不用擔心韋小寶會說出唐伯虎那種傻話:“我跟這幾位娘子雖有夫妻之名,隻可惜同床異夢。”

你也不用擔心他會患上選擇困難症。因為晚上去誰房中歇宿,靠擲骰子決定,公平公正,沒人争風吃醋,家庭一片和諧。無需另外找搭子,關起門來,就是兩桌麻将。最牛叉的是,揚州城鬧市之中,他在一乘大轎裡和老婆們大被同眠,真乃人生快事。

至于什麼紅袖添香夜讀書,至于《孽海花》中所寫:那孝祺有兩個妾,一個磨墨,一個畫紅絲格,總算得清才豔福。它們和韋小寶較短量長,統統都弱爆了。

當然在現實中,沒有誰可以實現這一理想,你我隻能在書上或者屏幕上看着他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過過幹瘾罷了。

因此,如果發現誰演的韋小寶不對味,我們就惱了。

對于我這種原著黨來說,也無法接受太離譜的改編,因為《鹿鼎記》是金庸大師的巅峰。

金庸經常被人問起:覺得自己哪部小說寫得最好?他當然不會正面回答,但他說過:在技巧與價值方面,我相信自己在寫作過程中有所進步,長篇比中短篇好些,後期的比前期的好些。我們由此可以斷定,《鹿鼎記》是金庸最好的小說,他應該不會否認。

這最後一部作品,金庸一改往常,徹底的放飛自我,可以說是敞開了玩,怎麼誇張怎麼來。文筆老辣,叙事流暢,汪洋恣肆,對漢語言的駕馭能力已臻化境,古典文獻和各地風俗信手拈來。在情節安排上,想象力和創造力得到極端舒展,把曆史大事件、清初反滿勢力的風雲激蕩,糅合在一起,相當難能。他寫的一定很過瘾,我們看着也舒服。

這是他自覺地進行求新求變的一次嘗試,一次小說實驗,充滿了現代意識。

所以它被貼上各種标簽:“反武俠”、“金庸的《堂·吉诃德》”等等。

同為香港四大才子的倪匡說過:《鹿鼎記》可以視為金庸創作的最高峰,最頂點。

所以新《鹿鼎記》開播後,大家看了很生氣,金庸先生不在了,你們就可以胡來了嗎?

我有我的看法。

如今這部劇一路看下來,我覺得他們并沒有胡來,它也沒有很多人所說的那麼不堪。

不僅如此,它還給我一種漸入佳境的感覺。

有人說張一山太瘦。我看也是,他每每一努勁,額上的青筋就會條條綻出。不過這可以理解,出身微賤,一開始處在社會底層,加之活潑好動,小身闆瘦弱一些也合乎情理。隻是他過于白淨了,像個大家庭裡讀書的孩子。如果出場時衣衫破舊、黑眉烏嘴,可能會更好些。

有人說情節推進太快,删減太多。在我看來,其實并沒有多大改動,主創人員删其繁,撮其要,然後潤色一番,心急火燎地領着觀衆快進到韋小寶和他的女人們,然後用那些關鍵的、出彩的、有趣的情節串起整部劇,這樣處理可以接受。

清初文字獄和莊廷鑨的明史案在劇中好像被略過了。可能因為這個話題太過沉重,金庸也說過,他祖上曾是文字獄的受害者,主要是指查嗣庭的“維止事件”,因此這部書構思之初,是憤世的。

另外,原著中韋小寶用匕首将原來的小桂子刺死,事後用化屍粉将其變為一灘水,太過血腥。新劇也删除了這一情節。

這部劇借鑒周星馳電影,直接以韋小寶在麗春院裡說書為開端,也并無不可。

有人說他的表演總是擠眉弄眼。大體來說,這不是硬傷。原著裡有所交代:當韋小寶向母親問起他的老子到底是誰時,韋春花說:“那個西藏喇嘛,上床之前一定要念咒念經,一面念經,眼珠子就咕溜溜地瞧着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所以我們可以将就一下,把張一山的擠眉弄眼,姑且理解為賊忒嘻嘻。

有人說他演的是猴子。這也無所謂,康熙韋小寶,如來佛孫悟空,兩者之間原本就有些相似。

原著小說讀過多次後,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金庸在創作這部小說時,很可能受到過《西遊記》的啟發。

《西遊記》小說裡,孫悟空向人誇口:玉帝認得我,天王随的我,二十八宿懼我,九曜星官怕我,府縣城隍跪我,東嶽天齊怖我,十代閻君曾與我為仆從,五路猖神曾與我當後生……

韋小寶無往不利,勢力遍布朝野,在這方面和孫悟空差不多。

康熙文韬武略,英明神武,是震铄古今的一代聖主,天下事一切盡在掌握。憑你怎麼機變百出,康熙瞅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心肝脾肺腎。任你有通天徹地的本領,康熙翻一下手掌,可以随時要你的小命。

試看原文裡康熙戳穿韋小寶内鬼身份時的描寫:

康熙在大笑聲中問出這句話來,韋小寶耳邊便如起了個霹靂,身子連晃,隻覺兩條腿中便似灌滿了醋一般,又酸又軟,說道:“這……這……”

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複明!韋香主,你好大的膽子呢!”

韋小寶但覺天旋地轉,腦海中亂成一團……

這是韋小寶在整部書裡最狼狽,最失張失志的時候。和孫悟空在如來佛掌心之下疾速墜落時的狼狽相是不是有點相似?

他隻不過是康熙肅清民間反清勢力的一顆棋子。

“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殒身。”韋小寶沒讀過李白這句詩,但懂得急流勇退。他更不知《道德經》為何物,但也懂得功成弗居。孫悟空最後脫去金箍,去做一個佛,老老實實享清福,再也不會拿着鐵棒把三界攪得天昏地暗,兩人在這方面也有些相似。

所以說,把韋小寶演的像猴子,也不是大問題。

有人說表演浮誇,用力過猛,張一山總是尖着嗓子說話。

開頭韋小寶隻是個十來歲的孩子,是個少不更事油嘴滑舌的小流氓。當他進宮以後,經曆很多事情,慢慢成長為人情練達,事理通達,胸懷暢達的大人物,在很多次性命交關的危機時刻,他再也不會像小孩子那樣大呼小叫。這是個成長過程,如果你細心觀察就會發現,張一山後面的表演在慢慢收斂,嗓音也逐漸正常。我從中看到了主創的細心,和張一山對表演尺度的精确把握。

有人說張一山總是一口地道的京腔。這也不是問題,北京話本來就是清朝的官話。

原著中這樣寫:韋小寶和小桂子雖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說的是旗人官腔,一時怎學的會,隻好說的含含糊糊,盼望海老公暫時不發覺。

也就是說,韋小寶在日後慢慢地改變了口音,後來他說的當然也是旗人官話。

關于這部劇,你可以說它是解構主義,也可以說它是消解了一切深度與嚴肅的後現代主義。總之,他們拍的不是曆史劇、諷刺劇,也不是原著的完美複刻,而是一部輕松歡快的喜劇。

這就是他們所追求的與衆不同。如果《鹿鼎記》所有版本風格都一樣,那還翻拍個什麼勁呢?換言之,它們都一樣,一樣地尋求與他者的不一樣。它們都相同,相同地竭力讓自己顯得與衆不同。

好的喜劇是,演員演的一本正經,煞有介事。觀衆笑的前仰後合,腹背抽筋。卓别林的默片就是樣本。

小說裡的韋小寶,搞笑而不自知。他奉命去少林寺做住持,見那些老和尚自稱“老衲”,他就自稱“小衲”。

别人請他指點字畫裡的敗筆缺失,他認真看了看,搖頭道:“敗筆甚多,勝筆很少”。

他拿着毛筆,飽蘸濃墨,掌成虎爪之形,指運擒拿之力,最後隻不過是在紙上寫了一個歪歪斜斜的“小”字。

他的口頭禅“乖乖隆地咚”、 “辣塊媽媽”,也不是為了博人一笑,而是情緒的自然流露。

他的所有搞笑和可笑,都是出于自然,對方神色異樣,他渾然不覺,他也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滑稽。

喜劇效果由此而生。

我看到,在新劇中,張一山的表演在有意識地向此靠攏。

每一部金庸劇,都有一個大家約定俗成的高标,它聳然矗立,成為測量和評判一切翻拍的圭臬。誰不符合這個尺寸,誰就會招緻全網嘲和全網黑。

而且,它是一個全方位、多層次、立體交叉式的視聽認同。

黃日華的喬幫主一出場就自帶音響,樂聲高亢激昂,他站着不說話,就有一副義薄雲天的英雄範兒,令人豪氣頓生。

每當看到白古和李若彤演繹的曲折離合,那首情緻纏綿的《神話情話》就自動在耳邊回響。

單是楊過在郭襄面前摘掉面具那一幕就被網友津津樂道并反複比較,統一的意見是:白古更符合“劍眉入鬓,鳳眼生威”八個字。他讓黃曉明、任賢齊都相形失色。

呂頌賢面帶微笑,扛着一把劍搖搖擺擺,就很像令狐沖。這形象和片尾曲裡“抛開争鬥挽起衣袖,不牽不挂是最自由,潇潇灑灑的走,不問以後……”匹配度真的極高。還有,已故老戲骨王偉演的嶽不群,形神兼備,簡直就是從書裡走出來的人物。

83射雕更不必說,鐵血丹心大家都會唱。

《雪山飛狐》當然是孟飛那一版,鳳飛飛那首哀婉動人的《追夢人》,唱碎了多少人的心。

而《鹿鼎記》,若論氣質相合,陳小春版的似乎更對味。

張衛健也不錯,可惜機靈有餘,邪勁不足,而且一不留神,你還以為是少年張三豐和方世玉走錯片場了。

黃曉明又太帥太酷,韋小寶卻絕不是為了耍帥耍酷而生的。

而山雞哥來自洪興,自帶痞氣和邪氣、勇氣和義氣。尤其是他張開雙臂,一把摟住雙兒說:“大功告成!親個嘴。”那賤賤的樣子和書裡很像。

馬浚偉的康熙,也更像人們心目中的小玄子。主題曲《叱咤紅人》又唱的很調皮,很有趣,因此最被大衆認可。

它們固然都不錯,這其中當然也有先入為主的成分,情懷也好,偏見也罷,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沒有道理可講。同時也是很奇妙的事情,就像《紅樓夢》,提起寶黛,我們腦中馬上映出歐陽奮強那深情的臉和陳曉旭落寞的眼神。就像愛情,除卻巫山不是雲,千帆過盡,終究代替不了此生的那個唯一。

張一山的韋小寶也許不能像山雞哥那樣成為經典,但總體來說,這一版康熙很帥,韋小寶的老婆們各有各的漂亮,布景也很到位,該有的笑點也有,淚點也有,對于一部喜劇來說,我認為是及格的。

衆所周知,金庸小說不僅被改編為影視劇,還被改編為話劇,粵劇,京劇,當然還有各種網遊。從這個角度說,任何改編都是一種嘗試,都是為了赢得觀衆的一聲喝彩,對我來說,一部經典能以不同方式呈現,這也挺好。

我是個原著黨,最好的韋小寶,當然是在小說裡。

盡管《鹿鼎記》小說的每一個情節段落都爛熟于心,盡管各個版本劇集也多多少少看過一些。可當我坐在屏幕前刷這部新劇的時候,經常也會開懷一笑。

我覺得這就夠了。

滿屏吐槽,可能為時尚早。

稍安勿躁,讓子彈再飛一會兒。